一夜过去。
天色微亮时,凯撒才自埃及王宫尽兴而归。他一踏进城外的军营,便扬声唤来他的贴身男奴,神色清醒,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酣醉。
“我希望亲爱的小公主还没去谨见他们的祖先。”
“噢,我亲爱的主人,请你放心,在女王的眼镜蛇潜进来以前,小公主好歹还有一口气在——假如主人没有先被女王温柔地咬死的话。”
凯撒瞪了一眼挖苦他的奴隶,“答一句没死就行了。”
男奴耸耸肩,侍候凯撒更衣洗漱,“因为小公主真的快要死了呢。哀莫大于心死,埃及女王这招够狠的。你就不应该让女王插手。”
“不让她出了这口气,谁知道她会闹出甚么妖娥子?”
“噢?主人的意思是,女王现在就不会闹妖娥子了吗?”
这问题嘛。凯撒摸摸鼻子,转开话题,“小公主现在在哪?我过去看看她。”
男奴也适可而止,不再调侃犯蠢的主人,恭敬地说:“我将公主安置在大牢里了。”
凯撒一顿,“嗯,也好。”
稍为歇息,凯撒便带上奴隶往军中大牢而去,半路却遇上他家的小甥孙。
“怎么了?屋大维,你是有事要找我吗?”凯撒可不信这小子会闲着没事乱悠转到他面前来。
被看穿心思,少年腼腆一笑,问:“舅公,我始终不明白。”
凯撒示意孩子跟上,边走边续道:“甚么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选择大公主?”少年眉头微皱,“虽然小公主憎恨罗马,但只要让她明白惟有罗马能令她的臣民过得好,以小公主的品格,才是值得合作的对象;相反,大公主见利忘义,她不敢反抗罗马,但或者哪一天就会与舅公的敌人联手,换个更符合她野心的合作对象。”
凯撒侧头看着已经高及他耳际的甥孙,笑了起来。
“我敬佩品格高尚者,”凯撒扬起手,“但有必要给罗马的附庸国选一个高尚的国主吗?”
少年想了想,点头,“她们姊妹还不够格当舅公的合作对象。女奴而已,好使唤就够,当然是挑方便的那个。即使哪一天舅公落败,也只会是因为罗马的争斗,附庸国的背叛不过是顺带的。”
“克丽就是这一点比她的妹妹聪明。她让自己‘方便’我。”站在大牢门前,凯撒定定地望着甥孙,“但你似乎不是很认同我的选择?”
“因为这是只要多花一点时间就能处理掉的隐患,不值得留着。”屋大维说。
总比哪天被自己养的蛇反咬一口要好。
“亲爱的主人,我觉得少爷说得实在是太对了!时间不妨再多花点!”男奴适时地讽刺主人。为了平定埃及的内乱,外加配合凯撒的玩乐,他们已经离开罗马城够久的了。
“行了!下个起风日我便起程回罗马,别催!”凯撒又瞪了眼啰嗦的奴隶,这才弯身走进大牢,“记得帮我传口信,让我们的罗马男孩们回程前,也去玩个够吧!凯撒会给他们结账。”
男奴对主人亦步亦趋,却毫不耽误他翻了个白眼,“用女人收买军心是再便宜不过的买卖。”
少年轻笑着跟进。
进了大牢内,却是谁都笑不出来了。
埃及的小公主,就像死狗一样伏在乱草堆中,让老鼠自她背上爬过。放在她身边的洗漱用品和饭食,动也没动过,伤口仅被罗马的医师粗粗处理过。
凯撒冷下眼神。他背起双手,审视着公主阿尔。
这不是在向他认输,而是拼了命地反抗。
交手几场,凯撒不认为小公主是这么容易就丧气的人。太脆弱也没办法在埃及女王的手底下活过来吧。还不如说,是小公主已经猜到了凯撒的想法,以死反抗。
可她自己也清楚,在得到凯撒的允许前,公主阿尔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我留下你的性命,相信你也知道这是因为我需要你。”凯撒选择开门见山,“我需要你活着来制衡埃及女王,让你姐姐的野心始终被你这把刀所警惕着。此外,我也需要你作为我的战利品,跟我回罗马城,活着出现在我的凯旋巡游上。”
活捉曾在战场上对抗的敌军将领,对罗马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
却是被捉者毕生的耻辱。
更别说是要帮罗马人制约埃及了。
公主埋在地上的脸,无声地扯起了一个冷厉的笑。
但凯撒没给她反抗的余地。
“如果你不答应我的两个要求,埃及便须立即偿还欠下罗马的国债。”凯撒淡淡地说,“或者埃及人民会觉得很辛苦,但我想你的姐姐不会拒绝我的。还有你的随从,背主的无耻之徒,她应该会很乐意全数吊死?也不会介意我用埃及的平民女人来慰劳我罗马的男孩们。”
逢的一声,公主猛地抬起头,脏污的脸上依旧黑亮的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凯撒。她两手的手心被指尖掐得出血,腥气在牢房中蔓延。
凯撒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拳头大的就是硬道理,轮不到败兵的小公主反抗。
“窸窣……”阿尔以手撑地,无视身上的伤势,硬是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她笔直地站在罗马人的面前。
凯撒命人打开房的牢门。他踏步向前,走进阿尔伸手可及的距离,回视。
阿尔沙哑着声音说:“凯撒,你取得了胜利,但这不赋予你践踏我尊严的资格。”
要求她苟且偷生、成为罗马的战利品,现在更明知道埃及不能向罗马的执政官出手,而胆敢踏入她的攻击范围内,这无一不是在说,凯撒将埃及公主的尊严踩在了脚底下。
“我以为你的尊严在埃及,而非匹夫之勇。”相对小公主的尖锐,凯撒的语气要平和得多。
“哈……埃及……”阿尔冷笑出声,小小年纪,大大的眼睛里却像是渗满了血一样的凄凉,“我被我的家族、我的追随者、乃至我的国家所抛弃,罗马而来的凯撒,你还凭甚么要我活下去?”
“就凭你是埃及最骄傲的公主。”
是傻了点,却拚了命地想要维护供养自己的国家;满身伤痕,亦不愿意被敌人低下头颅。凯撒认为,阿尔西诺伊是值得她的国家骄傲、她本人也骄傲至极的一位小公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尔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泪水脱眶而出。
身为王室公主,却众叛亲离,没办法为跟随她的人带来庇荫,就连阿尔都瞧不起自己。认同她的人,到头来居然是她的敌人。
阿尔的父王不是个聪明人,在任时埃及国力飞速下降,但至少保住了埃及本土的稳定。然而两年前,他驾崩了。临终前,他命大公主与大王子成婚,共治埃及,期望聪慧的长女辅助弟弟领导埃及,再让同有天才之称的小女儿到边境去,他日嫁个将军,镇边。
但大公主和大王子都不是肯与人分享权力的性子,在臣子的挑唆下,女王和法老终究是爆发了内战。其时埃及正值干旱,可谓民不聊生。
其他的王子公主,早就被大公主夫妇吊死了。
阿尔是当时仅剩的王室成员。
她有一定的民望,不能被轻易暗杀,所以女王和法老都在争取她的支持。阿尔也认为自己有责任参战,尽快结束埃及的乱局。
可惜她选了不成器的法老,放弃了聪明绝顶的女王。
阿尔知道女王远比法老有能力,但她是个公主,不能嫁给女王,阿尔是打算取代女王,掌控无能的法老。
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候,阿尔以为自己可以带领埃及摆脱罗马的压迫,重拾这个古老国度的辉煌。
然而,结果。
“我没输给你。”阿尔梗着脖子。
尽管如此田地,她亦绝不向罗马人屈服。就算,她好像已经找不到再站着的理由,但除了站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正确来说,”凯撒却说,“你不是输给我,你是输给了罗马。”
假如罗马不是这么强、埃及不是如斯积弱,埃及的臣民就不会因为惧怕罗马,而背叛了敢于反抗的公主。凯撒对败兵的公主阿尔,给出了相当大度的评价。
但阿尔怎会不知道这不过是怜悯呢?失去民心的君主,即便死无全尸,其实也没甚么好怨的。
沉默半晌,她嘶哑着说:“我答应你。”
到底,她也如女王克丽般屈服于罗马的铁蹄下。
“我会如约免除埃及的国债,也向你保证,不让我罗马的男孩伤害任何一个拒绝他们的埃及女人。”凯撒笑了笑,“至于你的部属和人民,没我的名义,相信埃及女王也不会肆意向归降她的人开刀。你可以放心,阿尔西诺伊殿下。”
凯撒终究是赢得了一切。
在凯撒走出牢房后,少女偏开头,闭上眼睛,苦涩的泪水汹涌而出,流进她涩然的嘴里。
阿尔算不得娇生惯养,但到底是公主,并没有遭受过如此大难。可是她发现,身上的伤口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阿尔更想知道的是,要怎么做,她的脑子才能不再嗡嗡地痛。
背叛的人,和迫到对方要背叛才可以活下去的人,到底谁才更可恨?
“你输了。”甜美的女声在牢里悄悄地响起。
阿尔抬眼,尽管眼中一片模糊,可她就是死都不会忘了那张脸——她的王姐,地中海里最美丽的女人,埃及女王克丽。
女王披着斗篷,在女奴的扶持下秘密走进幽暗的牢房,“正如约定,赢了的人,才是国主。”
阿尔没说话。克丽不是为了说这些才冒险来见她的。
女王最不喜的,就是妹妹这种断定一切的态度。
但她确实不是为了吵架才来的。她说:“如你所见,埃及抵抗不了罗马,一旦我没了利用价值,凯撒也会随时抛弃我。哪天凯撒要败了,依靠他的我也会随时带着埃及堕进深渊。现在的稳定只是假象,埃及并不安全。”
阿尔辱骂王姐的理由,克丽自己也很清楚。
一个国家,怎可能靠向外邦折腰而存立?
不过都是权宜之计。只是在阿尔眼里,有些腰折了,就再直不起来,而克丽不这样看,认为潜伏是为了他朝的崛起,这才是姊姊俩最大的分歧。
“阿尔,我会尽全力杀了你,保住我的王位和自己的命。但如果你活得下来,”埃及女王说着,蓝眼里的锋芒竟亦不比上过战场的妹妹少,“就好好地做埃及的第二个选择。”
克丽已然选择了凯撒,而被罗马人当作后备女王用的阿尔,不亦等于埃及的第二个女王、拥有为埃及再选一次的机会吗?
公主们可以为王位相互残杀,却都要埃及尚存。这一点,没分歧。
——应该没分歧?
空洞的黑眼睛望着埃及女王,公主阿尔直到异母姐姐离去,都始终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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