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运逆转

凯旋巡游的最后,头戴橄榄叶桂冠的凯撒“顺应”民众的意愿,大方地饶了少女一命,没如传统般将敌将吊死。他宣布,会将年幼无知的小公主流放,并将埃及女王奉献的金币分给罗马公民,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体面地结束了凯旋。

是夜,凯撒在郊外的别墅——

“既然她有反抗的能力,为什麽不一开始就反抗呢?”阿格里帕跟着好友,悄悄地走在花园裡幽暗的小径上。

“没凯撒的允许,她不能动。凯撒给她送刀,就是示意她可以行动的意思。”屋大维一个拐身,向好友招招手,两人一起弯着腰猫在大树后,蹲。

“公主是这麽听话的人吗?”

“我想没人会觉得听话的埃及女王有很听话。”没资格不听话而已。

“……屋大维,你这个眼神是不是在说我蠢的意思啊?”

“没有。我没有这样说过。”

“……”

“对不起。”

小声地打着嘴仗间,两个少年等来了凯撒一行人。大人们背离热闹的宴会大厅,走向了幽静的别墅深处,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偷偷地坠在后面。

咔嚓一声。

是屋大维不知道踩到了甚麽鬼东西。阿格里帕吓了好大一跳,以为会被人發现,差点就想拉着好友开熘,却见好友只抽了一下嘴角,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装跟踪。阿格里帕额角的青筋猛地跳起——这铁定又是贵族老爷们的“装”。

按理,少年们不能参与国家机密,但以屋大维作为凯撒甥孙的身份,其实也没必要拦。贵族家庭都会自小培养男孩子的政治素养,旁听大人的会议是很好的学习,所以凯撒他们并非不知道屋大维跟在身后,只是默许而已。

屋大维也心知肚明,仅仅配合地猫了一下,给“规矩”蒙上一方遮羞布。

阿格里帕只觉这一套烦透了。

但总而言之,屋大维领着他这个平民小子一起去开眼界,这份好意他还是领的。

别墅后园的一处凉亭中,凯撒与元老院的人商讨改革的政议。两个少年正听得入神之际,一名凯撒的家奴匆匆而来,向凯撒的贴身男奴说了些甚麽,男奴便转身在主人的耳边低声回禀。凯撒点头示意知道了,便又继续会议。

直至月上中天,元老院的人散去,凯撒才向蹲在草丛裡的男孩们招手。

两个少年排排站好,一起向凯撒露出无害的傻笑。

然后一起向对方递去鄙视的眼神。

——谁也别说谁爱装。

凯撒笑着摆手,直接略去偷听的话题:“既然我的男孩们这麽有好奇心,不如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看男孩们很不喜欢他哄小孩的口吻,凯撒眨眨眼睛,补充道:“是关于罗马的邦交国。”

“公主出事了?”屋大维立即问。

凯撒贊许地点头,“早上巡游时受伤很重,不过是在公民面前强撑着。她现在高烧不退,奴隶们说公主不愿配合治疗。你们说说看,我应该怎麽处理?”

得到屋大维的示意,阿格里帕先回答:“她已经完成了为你巡游的约定,至于需要她活着以牵制埃及女王,在女王生下……咳,生下与你相关的王子后,你和女王已密不可分,亦有王子可作牵制,公主的生死,应该没那麽重要了。”

凯撒无可无不可地颌首,“所以?”

阿格里帕闭上嘴,不肯回答。

——所以,此时的公主死了也无妨。

公主在巡游上肯跳猴戏般表演身手,帮助凯撒挽回民心,应该就是想用作完成不了第二项要求的补偿,希望凯撒允许她体面地结束生命。但是要这样说出来,阿格里帕并不愿意。活像推公主去死一样。

凯撒没迫他,转向了屋大维。

屋大维低头想了想,片刻,在好友的注视下重新抬起头,向大权在握的舅公进谏。

“我俩明白舅公的考量,尚且不愿见到公主惨死,更何况是无知的公民们。内战以前,善待百姓的公主早有贤名;即使是战争之后,公主的骁勇善战也被埃及人乃至罗马军团敬重。让公主在罗马的庇荫下安全地流放,我认为是对舅公的名声最好的处置。”

“就算活着对公主来说是耻辱?”苟活在敌人手下,对公主的名声却不是好事。

“她要这样死了,被献俘的奇耻大辱便再也无法改变。”活着,才有希望。

“但埃及女王那边,你又要如何交待?”

屋大维闻言失笑,“舅公要交待的是罗马公民,甚至埃及的百姓,却无需要向附庸国的女王作任何解释。”

凯撒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食指朝两个少年点了点,“你们两个都不喜欢克丽,更喜欢她的妹妹阿尔,是吧?”

少年们试着分析政局,却明摆着的维护小公主。

“我们都是罗马人。”屋大维抓了抓脸,强撑着一本正经的脸说。

毕竟罗马人就喜欢这调调啊,高贵的血统、勇敢拚命的精神甚麽的。少年人会不喜攀附罗马执政官的埃及女王,也是很自然的。

完全就是这样腹诽执政官的阿格里帕,默默地退后一步,将尴尬的脸藏到屋大维的背后。这是要死就让聪明的友人先去死的意思。屋大维面无表情,向后狠踩了一脚。

“很好,这次你们随我出征,表现都很不错,就当是我送你们的礼物吧!”凯撒从石椅上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肩上的托加,“我可以让阿尔西诺伊公主活下来,但你们要想好了,这是不是真的正确?”

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对视一眼。公主肯定不愿意的。

“谢谢你,舅公。”

“谢谢执政官阁下。”

但他们还是低头领赏。

“屋大维,你之后有没有研读亚历山大港海战的布局?”回家的路上,阿格里帕问友人。

“唔。”没有。屋大维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投向边上,然后又镇定地望向友人。

阿格里帕没察觉友人的心虚,只兴奋地提高了声调,“公主殿下运用地利,居然以海水倒灌河道,斩断罗马军的淡水供应,逼凯撒离城海战。屋大维,公主殿下真是个天才!”

“我知道,整个地中海都知道。然而,”走在夜间的罗马小巷中,随从手上的火把映得屋大维的侧脸忽明忽暗,“假使她不是天才,埃及女王便不会总想着要她的命。”

公主阿尔毫不掩饰的锋芒,世间上只有凯撒才容得下。

“再过几年,我也要从军,投入凯撒阁下的麾下!”阿格里帕听明白屋大维未尽之意,用力握了一下拳,脸上满是对凯撒的祟敬。

屋大维没反对,只面无表情地说:“上战场前,我建议你先学会闯祸后别躲我身后。”

“……咳!”

春去秋来,一场大病后,埃及公主阿尔西诺伊终究是活了下来。

屋大维忙于祭司的职务,一直都没机会再见到公主阿尔。当公主即将出發流放的消息传来时,他放下手上的书,怔了怔。

已然隔了好几个月,公主的脸容在屋大维的脑海中已然模煳起来。惟有那双黑色的眼睛,屋大维相信罗马城的人都能清晰地忆起。他挥退奴僕,独自坐在书房裡,自窗口往外眺望幽静的庭园。

半晌,他微微一笑,老是板着的眉眼难得地透出柔和之色。

凯撒决定将公主放逐到位于小亚细亚的以弗所,命月亮女神庙接待。那是座繁华而又充满活力的海边城市,屋大维希望公主可以在闹市中的神庙裡,不寂寞地找到真正的平静。

悽凉和绝望,不适合那双眼睛。

凯撒会答应留下她的命,确如阿格里帕所言,未必没有恻隐之意。

公主出發的那天,屋大维约上友人去了城门边,目送公主的马车离开罗马城。

“这感觉还真奇怪!”阿格里帕看着车队渐行渐远,“我们真的救了公主殿下吗?”

“不愿意这样想的话,大可以当成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不明白友人在问甚麽傻问题,屋大维冷冷地道。

“但真的是很奇怪啊!”阿格里帕懒得理会友人的阴阳怪气,感叹着说,“虽然说是跟我们一般大,但跟凯撒开战,再给我十、不,二十年,也没这个胆子。就像是从故事裡走出来的公主,真的让我们两个无名小卒改变了命运?感觉超奇怪的!”

屋大维不爽地皱了皱眉。“无名小卒”是甚麽鬼?

不过阿格里帕也没说错啦,屋大维虽是贵族,但父亲早亡,继父亦到底只是继父,不可能倾尽所有地扶持他。年轻的屋大维,只是芸芸罗马贵族子弟中的一员。

更别说阿格里帕,出身平民阶级,是靠着凯撒的照应才有机会正经读书。

“我们是罗马。”屋大维抱起手臂,回转。

“哈?”阿格里帕也追随着友人的脚步离开。

“很可惜,她不是罗马人,而决定她命运的却只能是罗马人。”屋大维渐渐放轻了声音,“况且,又是谁说我们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罗马’?”

“……我说,你真的想去学法律?”

想在罗马裡出头,一靠家世,二靠军功,最后一条路是雄辩的口才。凯撒花了数十年的努力,佔尽了三条,才爬到今天的地位。

但屋大维……

“你这是说我没希望的意思?”修辞课成绩不堪入目的屋大维,冷冷地问。

“……我、我,咳,我不说话了!”

以屋大维的家世,将来要能当个不起眼的元老,就应当是政治生涯的顶点了。阿格里帕觉着,自己都至少可以去从军拚拚看。但屋大维就免了好吗。

却又话说回来,阿格里帕从来不觉得这真的会是友人的尽头。

阿格里帕打小就觉得,屋大维与众不同。屋大维明显是比较聪明的那类人,却也没到天才的程度,但是阿格里帕就是只愿意跟他玩,觉得屋大维跟所有的同龄人都不一样。

救了埃及公主的人是屋大维——阿格里帕忽然觉得,好像也没有多不可思议。

然而可惜的是,阿格里帕尚未把鼓励的话说出口,友人已黑着脸离去,及后足足一个月没肯跟他说话。小气到阿格里帕都怒了。吵到后来,谁都忘了吵架的起因,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再提起过政治生涯的话题。

因为一般来说,三十岁才是罗马青年踏入政坛的时间,而他们都只有十五岁。

谁都不知道,他们踏进历史舞台的那天,会提早得如此出人意料。

公主阿尔被流放的三年后,即公元前四十四年,三月十五日,凯撒遇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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