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亚细亚省,以弗所——
一大清早,民众便排着队,候在了月亮女神的神庙外。吱吖——宏伟的庙门大开,人群中一阵骚动,却保持着秩序,乖乖地依次等候祭司传进。
他们都是来求见阿尔西诺伊公主的。
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文盲,也有很多人总想要高贵的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所以地中海的人民习惯求见地方官或具名望者,让其判决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琐事。在以弗所,民众最希望求助的,是来自埃及的公主阿尔。
“被流放了也是满满的公主派头,该说不愧是埃及女王的姐妹吗?”不远处,一名青年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观察着神庙的盛况。青年深邃的眉宇间带了些女气的精緻,衣饰华贵,瞧着,是从罗马而来的贵公子。
“公主殿下的聪敏,怕是会挑起埃及女王的怒火吧!”另一名年纪稍轻的青年,衣饰远没那麽讲究,语气中也少了同伴的嘲讽。他叹息着摇头,问:“屋大维,你要直接进去吗?”
站在他们最边上的中年男人,沉声说:“我建议直接进去。凯撒说过,公主殿下不喜欢拐弯抹角。”
最先出言的青年,依旧不以为然般抱着手臂,耸耸肩,“这倒是方便谈判的类型。”
“我们进去吧。”屋大维下了决定。
他举步要走,却又停下。屋大维抬手整了整自己的短髮,拉了一下身上不太合身的托加,眉头微皱。屋大维尚未举行成年礼,这代表着成人的托加衣饰是临时找来的,他突然發现这着实不太合身。
“乾脆脱了托加?”女气的青年摸摸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大维,提议道,“你的年龄瞒不住人,索性大大方方地去见公主,应该会有更好的效果。”
中年男人默不作声,没兴趣参与这种讨论。
另一名青年倒是点头,“我们需要向殿下表达诚意和尊重,还是先打理好屋大维的仪表吧。”
屋大维想了想,依言脱下托加。他想要转身回去,好歹洗把脸再来,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转向神庙的方向。他轻呼出一口气,“可以了,就这样吧。”过分精緻,他只怕亦会引起公主的反感。
同伴们再无异议,低头应是,跟随屋大维的步伐向女神庙走去。
踏上神庙的台阶,屋大维耐心地等待同伴与神庙护卫队交涉。取得允许后,他抿抿唇,手扶在腰带上,终于正式跨步走过庙门。侍从拨开人群,屋大维渐行渐近,放眼张望。
在大堂的中央空旷处,再一次见到了三年未见的公主阿尔。
端坐在木製的简便椅子上,年轻女子一身白色的麻质长裙,侧耳聆听民众聒噪的申诉。
一头乌黑的长卷髮以麻绳束起,露出了女子紧緻的下颌线条。因着祖先为欧罗巴人种和埃及贵族的溷血,公主的五官既立体分明,又带了几分欧洲人少有的柔和。那小麦的肤色,也泛着健康的光泽。身量虽属娇小的类型,可任谁都不会认为公主柔弱,身型标准扎实,一瞧就是颇有身手的。
长而翘的睫毛下,是一双又圆又大的黑色眼睛。
屋大维眨了眨眼睛。
敏锐的公主似有所觉,蓦地抬起头来,与人群中的屋大维对上了视线。
屋大维的眼睛,快速地又眨了眨,双唇抿起。
公主的目光太过尖锐了。屋大维此时才發现,不管他怎麽准备,他们这行人的典型罗马人外表便已然犯了公主的大忌。他有点想叹气,可又有点想笑。瞧那凶狠的眼神,长大了的公主,变漂亮了,却又像从未变改。
“……请殿下裁决吧!”胖胖的富商跪倒在地,向公主请求。
被告的一对父女,衣衫褴褛,瑟瑟發抖地站立在旁。
公主从屋大维处收回目光,在屋大维的嘴角微抽中,将右手扶上了腰间的短刀――像是随时都要砍人的意思。公主的左手,却是向身后的祭司指了指。
她又指向了那对父女,然后指了指自己,最后,公主指向了月亮女神像上镶嵌着的宝石。
祭司先是向公主低头行礼,才踏出一步,宣布判决。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强迫父女分离以身抵债,也不是神明愿意看见的。因此,公主将拿出自己的私产,代这对贫穷的父女向富商还债。父女将被留在神庙当杂工,以偿还女神的恩德,也获得一份生计。
围观的群众拍手欢呼。
屋大维和他的随行者皆眯起了眼睛。
收买人心,埃及公主这是想干甚麽?以及,她这又是哪来的财力?
解决了案子,公主的视线便又转回屋大维的身上。冷淡的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忘了说,”那女气的罗马贵公子,眼珠子转了转,向同伴们说,“据我在以弗所的朋友说,公主从来不插手罗马人的事情。罗马的公民即使快要饿死在路边,她也只会命人去领来罗马的管事人,一口水都不肯先给。”
“……米西纳斯,”屋大维一顿,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那你让我整理自己的仪表以博取公主殿下的好感,与耍我何异?”
既然罗马血统就是原罪,那他还打扮个屁啊!
“长得英俊说不定会有额外的好处啊!”
屋大维:“……”
日落西山,围在神庙前的以弗所民众才逐渐散去。
坐在木椅上的公主阿尔,向立在身旁的祭司颌首,祭司便向屋大维走去。
“如若有事,我可以代为转告公主殿下;如若无事,还请尽快离开。这裡不欢迎罗马人。”祭司这样说着,丝毫没有顾及护卫在神庙四周的正是罗马军团。
谁给祭司这底气?
屋大维抿紧了唇。
他的同伴适时走出,接下话头:“我从来没听说过,神明会拒绝任何求助的人。”贵公子般的人物,语气柔和,话锋却尖得骇人。
――哪家的神庙敢拒绝参拜的?
祭司一噎,转头望向身后的公主。公主冷淡的目光扫过那贵公子,然后抬起手,手指指向庙门之外已然黑下的天色。
祭司代为發言:“正因为是高贵威严的神明,不容无礼之人挑衅。天色已晚,各位不应再行打扰殿下。”
贵公子踏前一步,挡在屋大维的身前,噙着微笑说:“事急从权,神祗明理,自然就会通融。”他拍了两下手掌。
神庙外的罗马军队便一涌而上,将庙门牢牢地把住。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你敢!”祭司勃然大怒。
也从没有谁家的当权者,敢让俗世的军队踩进神庙!
所有神职人员均站了出来,对罗马人怒目而视。罗马而来的贵公子,在精緻的脸上挂着不变的笑,丝毫没有要退让之意,也恍惚不知道自己的举动犯了民情习俗的大忌。而且,他的同伴也没一个人提出异议。
将场面交给同伴的屋大维,双唇早已放平,不作声色,默许同伴的行为。
窸窣――衣料的摩擦声响起。是公主阿尔。
就在双方对峙间,一直沉默的公主自椅上站了起来。她低头理了一下白色长裙上的皱摺,然后将腰间的短刀抽出,刀面映出的火把光亮让人不适地眯了眯眼。公主握好刀,刀尖向地,她缓缓地走出来,在一应祭司和僕从的紧张神色中,站到了庙门之前。
还差一步才踏出神庙,与罗马军人们的矛尖,也只差一步。
她偏了偏头,髮丝自她的颈间滑落。
--就看谁敢向她动刀。
军人们向后退开一步。
围庙的罗马军人,多是长期驻守包括以弗所在内的东部军团,在没有更进一步的指令前,他们并不愿意与公主阿尔为敌。
阿尔偏过头,凌厉的目光投向默许冒犯神庙的屋大维。
她早就留意到这起陌生的罗马人。一行四人,为首的,她知道大概就是他。阿尔认为他们应当是有求于她的,否则一上来就可以用迫的了,没必要候了她一整天。
阿尔不能让军人踏进神庙,否则会重重地坠了她在以弗所的声望;罗马人也不会真的踏进神庙,以免得不偿失地犯了众怒。罗马人眼下动粗,不为威胁,仅是想逼她站出来坐上谈判桌罢了。
所以,她现在站出来了,有话就说吧!
“真是相当值得纪念的一天呢!”贵公子无视绷紧的气氛,以主持宴会的欢乐语调说,“在下是罗马贵族,米西纳斯,很荣幸能为公主殿下引见……”米西纳斯侧身,手臂向屋大维的方向上扬,将视线的焦点引过去,“凯撒。”
阿尔一愣。
除了那一位,整个地中海都不会有敢自称凯撒的人。
因为这是“凯撒”。
米西纳斯加深了唇边的笑意,再一次道:“这是我们的‘新凯撒’。”
闻言,阿尔握刀的手蓦地收紧。她眯了眯眼睛,屋大维很配合地向她走近,站得笔直,右手扶上腰带,在火把的光亮下,任由阿尔仔细打量。
端庄。她想。
金髮的青年,清秀的双眉下,是不大但也不小的眼睛,眼珠是剔透的蔚蓝色;鼻樑高挺,虽樑间有一小折,但不影响美观,又化去了鼻樑过于高挺的尖锐感;厚度适中的双唇带了淡淡的粉色,在白晢的肤色上犹为出彩。他长得不算高,却也比偏矮的阿尔高出一个头有馀。
是端庄到无可挑剔的长相、标准的罗马政治新星――因为长太丑会拉不到选票。
罗马不像王制的埃及,政治家需要人民的支持。
所以,凯撒是瞧脸选的继承人?阿尔有点疑惑地偏了偏头。罗马看重军功,怎麽会挑弱鸡?
清秀的屋大维,一看就是不会武的。
不会武的就是弱鸡。
公主粗暴地下了结论。
“……”屋大维的眉目瞧着没动过,却给人一种已经黑了脸的感觉,让他的同伴们瞧得心惊胆战。
倒不是屋大维有多能够洞察人心,实在是公主的表情毫无掩饰,在场有眼睛的都瞧得出她的心裡话。
总觉得,这场政治谈判开始朝奇怪的方向發展。一直在打圆场的米西纳斯,连忙将大家的焦点拉回来。
“是我的不是,我这样介绍,一定会令公主殿下很难理解吧?哈哈。请容在下再次介绍,这一位是‘凯撒’之名的继承者,殿下也可以称他为盖乌斯.屋大维。”
“……”公主又歪了歪头。
屋大维?
——谁?
神庙中,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公主阿尔的记忆中,她从来就没有见过屋大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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