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永嘉伯急急入内,梁家子孙紧跟其后,宋念思来想去也跟着一道进去。

病塌上,老人家面露病色,形容憔悴,口边涎水肆流,侍女在旁不时为其擦拭,老夫人病中不忘挨个看看家中子孙,又强撑着宽慰了小辈们一二。

众子孙听了,忙换做低声啜泣。

老夫人不见梁仲宣,对着梁伯尹道:“老大,二小子呢?”

梁仲宣在外浑,在家横,双亲教养,高堂之言,从不听之从之,偏偏在他大哥梁伯尹跟前老实,现下仲宣左右脸上两道血手印,梁伯尹不愿让老祖宗瞧见了忧心,于是不许他入屋来,是故梁仲宣独自在外跪等着,不敢向前迈半步,梁伯尹谎称:“仲宣去请洪太医了,就回就回。”

老夫人长舒一口气,望见小薛郎中,转头忘了孙子,问道:“薛大夫可是病了,多日不曾相见了,是想不起我老婆子了?”

薛苡仁不知如何作答,应了一声低下了头。从前他来梁家出诊,梁家照顾周到,他亦是尽职尽责,这说不来就不来了,一时间难开口,好在老夫人不多追问,若将实话倒出,恐老夫人伤身又伤心。

满堂皆跪于地,除薛苡仁外独宋念一人站立。梁老夫人想不瞧见她也难,瞥见这个生面孔,发出微微的声响:“你是哪家的?从前可来过咱们家?”

“我是宋家的,莘国公宋家的。”宋念答。

“是你啊,孩子。”不知是累了还是旁的缘故,梁老夫人停了一下,招呼宋念,“快来。”

梁家众子弟让出路,薛苡仁向她投来目光,宋念不得已几步上前。

“老婆子我病了,塌上见客,实在是失礼的很,可是我不成了?各宅府来人送葬。”永嘉伯府与莘国公府两府之间并无多少交情,明面上的人情往来一大半是为着婚丧嫁娶,老夫人心里敲起了鸣钟,想是自己时日无多了。

“祖母,郡主府御史夫人产子,薛大夫先去了郡主府帮衬,孙儿去陆家接人,临义郡主特意叫宋家姑娘到咱们家来,替她老人家瞧瞧您老人家。”梁伯尹一怕祖母多心,二怕陆梁两家再生别事,忙着解释道。

“老婆子我老了,郡主得了孙子,可不是大喜事,等孩子满月我…可得…去吃酒呢。”

榻下跪着的永嘉伯两鬓已生白,止不住泪滚下来,母亲这样病重吃汤药都难,如何去吃酒,怕扫了母亲兴致,便道:“去去去,儿陪母亲一同去。”

屋内话声止住,停息间外头一声乌鸦叫唤,仅一声便让在场所有人吓得抖擞起来。

梁老夫人惊得一激灵,挣着要去寻声儿,“外头……是什么声响?”

梁伯爷硬着头皮道:“母亲,是喜鹊的叫声。”夜半乌鸦啼叫,不是个好兆头。

“喜鹊?”老夫人话里生疑。

“祖母,是喜鹊。”梁伯尹也道是喜鹊。

老夫人患病,人却没糊涂,猜是子孙说话诓她,问宋念:“孩子,是吗?”

众人齐看宋念,方才梁仲宣说的那一串的嘲哳话还在梁家人耳边绕着,生怕她一口给否了,永嘉伯看向宋念,眼带愧意,宋念笑着迟疑了一会儿道:“是,太夫人,是喜鹊的声儿。”

“喜鹊报喜,祖母的病再过几日便能好全。”梁伯尹连声哄着老祖宗,老夫人信了宋念,安心许多。

出了屋子,梁伯尹来谢宋念二人,在梁家院里,压着梁仲宣给薛苡仁磕头赔罪。

“大哥。”让他向不入流的郎中磕头,不如现杀他。

“你……不肖子孙,跪是不跪?”

跪,他跪,不孝子孙四个字他梁仲宣担不起。

梁仲宣横了眼驱赶了家中看热闹下人,甩起了下裳,跪地向薛苡仁赔罪,“那日是我多饮了几杯,犯了大浑,望先生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计较。”

薛苡仁自是不同他计较,也不搭理,由着他跪他拜。

不等薛苡仁作声,梁仲宣转去拜衡阳郡主,宋念看他狼狈至此,心里传来一声声狞笑,口中却道:“不必了,你梁二不是真心敬我,不是甘心悔过,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我呀,偏不与你解这个疙瘩。”

跪拜之人听罢冷哼一声,跪也不成拜也不成,立刻起身,不愿再受宋念的辱。

宋念挑了眉瞥了他一眼,半分悔改之心也无,又道:“大公子,老夫人的病看着难,薛先生三不五时的得常来,瞧你家二爷的气性,先生下次再来,莫不是有命来没命回。”

“郡主放心,父亲在内伺候祖母汤药,家中大小事由我做主,今夜我作保,先生再来,再瞧不见这糊涂东西。”

宋念不留情面:“如此甚好,走,薛先生。”

“快取银钱来给大夫。”梁伯尹忙吩咐下人。

薛苡仁在内听到那些不干不净的话,看清了梁仲宣就是个冥顽不灵的,这种人家的小姐怎能容他随意侮辱清白,不想再与梁家人多费口舌,梁伯尹追着送银钱,薛苡仁折返了来,说道:“不必了,不才虽贫,抽筋剥皮称骨还算有些子义气,今日诊金就算作十七小姐赔给贵府二公子的汤药花费。”

一字一句说到她心上,宋念在其后止不住笑出声来,她原以为薛先生是个学医不问世事之人,不成想揶揄起人却是自成一脉,她确实没有瞧错人。

今夜一出,梁仲宣气得发了癫狂,梁伯尹只道寻常便了。

从永嘉伯府出来,宋念送薛先生回去。

“长辈给的姓名,哪家小辈敢有不愿的?”

上回薛苡仁听她说不愿叫自己姓名,很觉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在她虽有几钱刁蛮,却是个无拘束的善性女子。

“若是我,家中长辈取什么就叫什么,只可惜我万方无一亲。”

“我帮你寻亲。”她家大业大,亲戚在天南海北四海八方做官,帮他寻亲不是天大的难事。

薛苡仁思索良久,苦笑道,“不寻了。”

看她睁大了眼,又道:“若寻得了黄土满堆,不过空欢喜一场。”

“若你爹娘一直都在寻你呢?”

“那就是天命了。”

宋念从话中听出了几分释然,她没有爹娘,不知如何安慰,一阵沉寂过后,薛苡仁开口问她。

“方才我在内听见,梁二公子说你同我……可会阻小姐姻缘?”薛苡仁医术上老成的很,为人正气,旁的事实则不如宋念。

“什么二公子,少听他瞎说,一个无名的喽啰,张着嘴儿只管吓唬你,瞧你,被他一两句唬住了。”

薛苡仁闭口不言,听她说理。

“各处的事,潭中窥底,看着清且浅,实则深且浊,里头的弯弯绕绕,先生是不知的,只怕这才是中了他的劣计。”

看薛先生还是不解,宋念换了语气仔细说与他听,“他家处处短于我家,同我相争,但凡出了事,也是他家想法子找补,我是女子又如何,只要人坐在高位上,站在至高权势前,错也是对,对了也能说成错的。”

“再有那姓梁的欺软怕硬,不必理会他,倘若他家是文官,自有我表叔,大哥哥啐他唾沫。他家祖上是武官,那更好办,我拿判官笔的阎王姐夫治不了他,还有陈家,陈家不成,淮州的马儿将会踏平永嘉伯府。他看你势弱,又好说话,哪日里躲在暗处害你,就是我的过失,今夜闹开了反是好事,你有个好歹,我就去梁家找说法。”

接着宋念学着薛苡仁的话道:“至于姻缘,那就是天命了。”宋念一番话说尽,薛苡仁哑然不语。

河倾月落,东方渐白,街上早市已开,小商贩的烟火缭绕,香气扑鼻。

“先生饿了嘛?我饿了。”宋念不顾来喜几人阻拦,捡了个干净的铺子,寻了张凳子坐下,自她婶子昨日生产起,她只吃了两盏茶,半粒粥米未曾下肚。

用过了早饭,宋念想着薛先生治病救人,再没个好马如何使得,他平日骑的老马还不如来财腿脚利索,带着薛苡仁去了临近的马市,挑了一匹好马,吩咐了隔一日去薛济堂送一次新鲜的草料,草料的银钱由宋家账房上来支。

看薛苡仁嘴上说着不要,眼儿却放着光亮,宋念瞧见了笑道:“你若是喜欢良马,饶我一些时日,我送信给我舅父,求他给你再挑一匹最好的来。”

说着便走回了薛济堂,来喜几人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二人有缘的很,走了一路说了一筐话。

薛济堂外,郡主府上来人早捧了物件侯好了,宋念挑开红绸子,心道郡主出手不凡,给的百两黄金,晃得附子睁不开眼。

薛苡仁皱起眉头:“哪里要得这么多,快拿回去。”

宋念怪道:“你可真怪,拿着地买屋置屋,金子哪有人嫌少的?”

闻达捧了匣子来,“薛老爷,我家大爷面皮薄,一扁担挑的几石好话也说不出,先前失礼,这东西不值什么钱,大爷叫送来给先生写方子。”

宋念接过匣子打开了瞧,是表叔藏了几年的陈墨,怪笑道:“不值钱?表叔这回是真舍得,我没脸要了几回,到底是媳妇宝贝。”

薛苡仁也爱墨,从前没用过这等上乘的,没忍住拿了仔细嗅闻。

宋念看他眼下的乌青同墨一般黑,一幅浑然天成之相,笑道:“先生忙活了一夜,快些睡吧,我去了。”

一夜未眠,宋念本就疲乏,上马已是昏昏沉沉,薛苡仁目送其走远,等回了陆府看沈连枝睡得安然,襁褓里的金麒儿也睡的正好。小果儿睡醒了,奶妈给梳洗装扮好,由陆定安抱着看新生的小弟弟。

守夜的丫鬟换了几次班,只表叔一夜没合眼,长伯心疼他,几次来劝,舌也干了,陆定安仍旧是守着夫人不敢去歇息,好在沈连枝娘家来人里外帮衬着。

折春来叫宋念去睡,折春半点也管不住她,等大夫人问时,让她自己去对答。等日上三竿,陆定安去塌上合眼,宋念才得了空钻去果果里屋,沉沉的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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