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吹得到处都在响。
沈陌一会儿梦见自己刚入京,母亲牵着他的手,街头繁华,笙歌阵阵。
他问母亲:“以后我们便要住在这里吗?”
母亲笑着说:“是,只要陌儿有出息,我们便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
沈陌很高兴,他喜欢热闹,也想有出息。
一会儿梦见初入国子监,满座皆是官宦子弟,他们着锦衣,佩玉石,都朝着自己看来,眼中情绪各异。
沈陌站得很直,坐得很直,丝毫不受影响,回去后伯父问他课业,他说很好。
伯父又说:“若想前途坦荡,你便得好好与那些公子相处,说话好听一些,切勿如在家中,总想与人争论。”
沈陌问:“那不是讨好别人吗?”
伯父摸着胡须:“想在京中站稳脚跟,便总要讨好些人。”
沈陌不服气,半夜与堂兄窝在被子里,睡不着也在想这件事,嘀咕说:“我绝不讨好任何人。”
堂兄困得不行,只一个劲地嗯嗯嗯。
一会儿梦见自己拜了老国公为师,多少人羡慕他,他少年得意,反倒觉得老国公幸运,收了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弟子。
国公说:“做人须有志,你志如何?”
他跪地,初生牛犊不怕虎,骄傲答曰,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老国公说,吾道不孤。
却叹了口气。
一会儿梦见,成帝驾崩了。
那一日,天下缟素,他在层层叠叠的飘麻之间,听见众人恸哭、看见群臣叩拜。
谁都没想到他会去得那么早。再有丰功伟绩的帝王,也抵不过天命,时候到了,就得放手江山。
天地失色。
有人红着眼,拉住他的衣角。
——那是三皇子,才十一岁,一封圣旨下来,惠妃娘娘便饮了毒酒,弃之而去,登基的是他的皇兄,皇兄又不喜欢他,今日之后,便再也没有母亲护着了。
两人在这一片漫天飘白之间久久站立,沈陌抱紧了他,心中如置冰雪,一字一句:“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他第一次做出这么认真的承诺。
还梦见后来,肃帝登基后,初次宣自己入宫觐见。
帝王如春风,将他搀扶而起,说:“好马当配伯乐,英雄当为明主活。”
谁是千里马,谁是伯乐,谁是英雄,谁又是明主。
少年沈陌叩首,说:“草民叩谢圣恩。”
还有后来的后来……
他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一直咳,直到从梦中惊醒。
风吹得手脚都冰凉,沈陌却觉得脸上似乎有热流在淌,他伸手去摸,恰巧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手腥甜。
他连忙下床,跌跌撞撞摸到油灯,点燃一看,心顿时凉若冰雪。
完了。
老毛病又犯了。
这还是沈陌重生之后第一次咳血,脸上,手上,被子上,全是鲜血,铁锈味风也吹不散,就这么爬满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如毒虫附体。
他在心中想,不是换了一副身躯了么?怎么还会如此?
无人回答。
有一瞬间,无助感似海水将他吞没,可下一阵北风吹来时,人又清醒。
如以前许多个日夜一般。
沈陌冷静,缓缓蹲下身,打扫残局。
无声叹气。
-
“你也真是,怎么就病了?”
“快好了快好了。”
沈陌说着打了个喷嚏。
陈管事“啧”了一声,左右又看了一下,压低声音:“你现在可是王爷身边的人,千万不能将病带到王爷面前去!”
沈陌无奈:“我都病了好些天了,马上就要好了,再说,王爷也很久没叫我去面前,怎么带到他面前去?!”
况且薛令有那么娇贵吗?一点风寒都要了他的命?自己都还没事,怎么也得等他先病故了再担心那些。
陈管事见他反感,也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咳嗽几声:“我这不也是关心你嘛。”
沈陌靠在柱子上,疲倦的叹了口气:“放心罢,我不会传染给王爷的。”
那日之后,沈陌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体回到了以前的模样,可偷偷找医师来看后,发现除了有些气虚以外,便只是风寒了。
他很惊讶,又很怀疑,甚至问医师,有没有一种病是会吐血的。
医师怀疑:“是你吐血吗?若是如此,便要看看是否是肺痨……”
沈陌当然说没有,只是替亲戚朋友问问罢了。
开什么玩笑——若承认,大抵马上就要被拖出王府了。
医师本就觉得他的病不严重,又不清楚他家里的情况,解释一句之后,怀疑便消除。
而除了那一晚,沈陌也没再咳血过。
仿佛是一场梦。
陈管事走后,沈陌喝了药。医师是王府上的,听说平日给薛令看病的也是他,人还不错,中途给自己换了一个药方,甚至还亲自熬药送过来,效果非常立竿见影。
说话也关心得紧。
“公子几日服药,可觉得好些了?”医师殷勤问。
沈陌和气道:“多谢关怀,估摸着再喝两天药就差不多了。”
医师为他把了脉,也点头:“回头再开些补药,为公子熬了送来,连喝一个月,以后便不容易生病了。”
沈陌:“呃,我得先问问药钱……”
他身上也没多少钱,若现在吃的药贵,补药便考虑不了了。
医师看出他的为难:“这个不必担心,不用几个钱。”
“不如现在替我算算罢,我拿钱给你。”
医师却突然支吾了:“这个得回去再算……”
沈陌以前也不是没吃过药,见状心想,不会真的很贵罢?
每个人的财力不同,药钱对薛令这种王公贵族不值一提,但对自己,也许就是泰山压顶了。
医师找了个借口离开,沈陌越寻思越觉得,补药还是暂时不开了,等自己攒钱下来再说罢。
然而下午医师身边的小徒弟过来,却告诉他,喝了这么些天的药,只花了一贯钱。
沈陌震惊:“没想到你们看病这么便宜。”
小徒弟说:“医者,积德行善,也多亏王爷庇护,我们才能如此。”
沈陌拿了钱给他,又送了一段距离,回来时在心中咂舌,想,若是这个价格,喝一段时间的补药也并非很大的负担。
风卷起枯槁的落叶,云层缓慢朝着南边移动,远处的高楼上,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薛令凭栏垂眸,正看向楼下。
这几日,二者的见面虽然少了,但薛令几乎天天到楼上来,那里能看见京师绝大部分的区域,王府内自然也逃不过。
一举一动、都逃不过。
他将方才的一幕都收入眼底——等会儿,医师会拿上药方过来,自己的人将帐算清后,便会补上没给的那部分药钱,而后每日都会有人将药送到沈陌面前,看着他一碗不落的喝下……
这些,沈陌都不会知道。
薛令看见那人坐在回廊前晒太阳,然后又见墨点从树梢上纵身一跃,精准无误跳进他的怀中,沈陌温柔地抚摸着猫的身子,一人一猫静静待了很久。
薛令也看了很久。
最终,沈陌抱着猫起身,似乎是要离开。
薛令也回过神来,准备下楼去,只是目光跨越渺茫的空间,久久未曾远离。
方才那些设想,沈陌都不会知道,但会按部就班,一步一步照着薛令的设想去做,直到他想令他停止为止……
而就在这时。
——远处走廊上的沈陌似乎有所感知,居然抬起了头,遥遥地看向了这边。
明明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可脑海中,却翩然出现了彼此的脸。
薛令微怔。
-
最近沈陌有些时间,恰巧陈管事的女儿还未找到合适的先生,他便帮忙给女孩子布置些功课作业,稳固基础。
本来,陈管事是不太放心沈陌的学问的,他觉得这人也就那样罢,若真有本事,后来怎么会混成后来的样子?
可宝珍很稀罕有人能教她点什么,每日抱着功课高兴得转圈,久而久之,陈管事也就不说什么了。
薛令最近与沈陌的关系若即若离。
其实这么说不太准确,自沈陌被掳到王府来后,两人的关系就一直如此——有时沈陌觉得,薛令的态度带着些冷淡的热情,但在热情之后好像总会进入另一个阶段,通常,他会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自己,随后将自己赶走,好几天不理。
要不怎么说这人脾气古怪呢。
不过某日,沈陌似乎看见高楼之上站着一个人。
——还能有谁?
虽然不与其面对面,但这兔崽子,似乎常常偷窥自己。
沈陌愿将其认定为“薛令的怀疑”。
毕竟**什么的,实在是骇人听闻。
自从上次问过宋春事情之后,这人也时常盯着自己。
有时候,沈陌几乎以为他是认出自己了,但依照宋春的脾性来,他一旦认出自己,便绝对会大闹一顿,断然不可能这样安静隐忍。
所以,这个可能被排除。
一眨眼,已至二月。
小皇帝下了圣旨,春蒐早就在陆陆续续的准备了,沈陌向来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不感兴趣,但也因为宋春带来的消息,对春蒐有些期待。
重生归来,他最想见的人之一,便是老师。
于此同时,薛令又无声无息开启了“冷淡的热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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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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