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比如说,再次近距离碰面,薛令居然对他伸出了手,握住指尖那一截。

指尖的凉与掌心的暖碰撞在一起,沈陌听见头顶传来声音:“病,好些了么?”

他忽然想到之前薛令对他伸出手,似乎是要摸自己的脸。

但那一次,沈陌躲开了。

这一次没来得及躲,被牵住,接触的部分不算多也不算少,只是薛令一用力——即使只是微微,沈陌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互相挤压,并且,还与男人的掌心紧紧碰着。

他又想,薛令居然知道自己病了,他果然暗中注意自己的动向。

那么,这是关心?疑问?提醒?质疑?施压?

沈陌这种人常年算计,总是喜欢将问题翻来覆去想个遍,不肯漏下一点,用“想得多”来避免“想多了”。

他想抽回手,微笑着对薛令说一句“已经好了,多谢王爷挂怀”。

但最后只做到了后者。

——手抽不出来。

他明了——这的确是一种施压,薛令大抵是想告诉自己,无论怎样,他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王八蛋。

薛令哼笑一声,反倒心情不错。

虽然很想让面前人主动承认身份,但这种情况下,看沈陌吃瘪也是一种享受。

有些人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能看到这一幕,即使迟了很多年也没关系。

那张清隽的脸上表情都硬了,几年不见,他确有退步。

薛令抬了抬下巴,垂眸看他:“好多了便是没好的意思。望你注意身体,不要耽误了我的安排。”

去你爷爷的安排。

下午,沈陌被人盯着喝完药后,新衣裳便送了过来。

药味未曾散去,嘴中苦涩,沈陌皱着眉砸吧砸吧嘴,走到东西前面挨个看了一遍,该说不说,薛令现在是真发达了……男宠也穿这么好吗?

正这时,宝珍抱着书过来了,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

她是来请教问题的,沈陌让人进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看了看,最近小姑娘在尝试写一些简单的诗文,问题很明显,沈陌立马就看出来了,用指尖点点,指出,语言尽可能简单易懂,又给了些建议。

“原来如此!”小姑娘惊叹他的眼力独到,“多谢老师!”

沈陌:“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叫我老师。”

也没正式教过人,顶多算个随手指点,老师的称呼未免有些太重了。

可小姑娘不依:“您教我,就是师者,必须以师为称才算妥当!”

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她已经感觉出沈陌的厉害,天底下哪里找这么俊还这么温柔的人来当老师?只怕打着灯笼也难找。

无可奈何,沈陌也只能随便她怎么叫。

下午无事,这边清净,他见宝珍扭扭捏捏不肯走,便令其留下,在屋子里待会儿。

宝珍很是惊喜,平日里,她其实不太好意思叨扰沈陌,但又很渴望被指点一番,若是能待一个下午,那便可以好好学了,也不用回家被父母唠叨。

第一次见面时,沈陌便看出,陈夫人似乎不太想让宝珍专门花时间去读书。

小姑娘握着笔,也提起这件事,长长叹气:“我娘说,学女工对女孩子最有用,可是我对那些真没兴趣……”

沈陌:“但她还是让你过来了。”

宝珍道:“那是因为老师没收钱!要是收钱了,娘就得考虑很久很久很久!”

她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

沈陌失笑,安慰她:“能学的时候就好好学,其他的事,其他时候再考虑。”

宝珍:“嗯!”

沈陌觉得,她比当初自己在国子监看见的许多人都要喜欢读书,这并不常见,所以便会不被理解,也是人之常情。

十几岁这个年纪,正是矛盾的时候,不仅自己与自己矛盾,还要与其他人矛盾,沈陌帮不了她太多,只能尽其所能……比如说,不收钱。

他看着宝珍认真读书的样子,在心中叹气,恍惚间想起自己读书那会儿。

那时候,沈陌在国子监,学业上从不给王孙子弟半分面子,要学就要学到最好,各方面都要争第一。

可真争到了,伯父却不高兴,一脸阴沉告诉他,应该要知道藏锋。

沈陌不理解,没来京师时,他争到的每一次第一都让面前人高兴。

……怎么到了这边就变了?

而且他还记得陛下说,要尽心读书,来日为国效力。

想了想,沈陌还是听了陛下的,继续与师长争辩,去争自己的第一。

……直到他初次在自己的书里,发现一只死去的幼鼠。

血迹在纸张上洇开、干涸,带着腐臭味,令人恶心,他打开那本书的刹那间,便感觉暗处仿佛有人正看着他,饱含恶意,无处不在,旋身看向四周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是谁在这样捉弄自己?

沈陌不知道,但后来,他将死老鼠埋在院中槐树下,又一个人待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藏锋”。

有些东西,圣贤书中并不会教,著书者盼人真而纯粹,可现实却阻力重重,若你与他人不同,便自然会被针对。

当时,萧静和身体不错,在国子监任祭酒,还没有收他为弟子。不过他发现,沈陌已经好几日没来闹过了。

吵闹不舒服,安静又不习惯。

他把沈陌叫过来,问了一通,沈陌平日爱和他辩论,话本就多,眼下终于找到人倾诉,一股脑将自己心中疑惑说出。

少年闷闷不乐,连带着举止都胆怯,眼中迷茫。

萧静和听后,从自己的书里拿出一本,送给他。

——那本书沈陌本也有,只是,已经被老鼠的血弄脏。

萧静和说:“你那本脏的留在我这儿,拿这本干净的回去。”

沈陌捧着书,愣了,室内松香与墨香混合,恰似手中书卷,冷暖自知。

萧静和又说:“三日后,你带着书过来。”

沈陌仿佛明白什么,高兴地立马下拜:“是!”

因本就读过几遍,三日足够沈陌将那本书背个滚瓜烂熟,等到再见到萧静和时,无论他考什么,沈陌都能应答如流。

萧静和捋了捋胡子,一向严酷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说出了那句沈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他说:“你小子还算不错,可愿拜入我门下?”

少年沈陌震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收我做学生?!”

几年前,萧静和便宣布再不收亲传弟子,沈陌自然听说过这个消息——但如今,他居然对自己说,要收他为学生?!

真的假的?!

可萧静和从不会开玩笑,他居高临下,故作不悦:“嗯?你不愿意?”

沈陌当然愿意,当即磕了三个头。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沈陌觉得,萧静和大抵是为了帮他撑腰才会突然收徒,因为在那之后,一向低调的老国公高调了好一段时间。

有一次成帝出宫来看他,沈陌刚好在国公府,萧静和特地拍了沈陌的肩,示意他走到前面来面圣。

萧静和说:“这是我新收的弟子。”表情很是得意。

成帝很是惊讶:“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收了么?”

萧静和:“难免有惜材之心,璞玉就该老师傅来雕,恰巧,这盛朝最好的老师傅就是我。”

成帝笑了,指着沈陌说:“你这小子,还真有福气!不错,不错!”

少年沈陌露出几乎与萧静和一样的表情,挺着胸膛,骄傲道:“该说老师占我便宜了!”

……

沈陌想到这,忍不住兀自笑出声来。

宝珍听见,抬起脑袋问怎么了。

沈陌摆摆手:“没怎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他有老国公撑腰,老师桃李满天下,沈陌的书里再也不会出现各种死尸,并且,无论怎么吵闹争论,学问上,老师确实是数一数二的水平,沈陌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

……而今眨眼间,就快要过去二十年,真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忽然,宝珍又问他:“老师,你说,是不是我还不够聪明,所以娘亲总觉得读书不靠谱?”

当朝也有为女子设立的官职,只是万里挑一,比男子不容易百倍,宝珍很是憧憬那样的世界,但娘亲总说,那些东西太难了,还是走寻常人走的路比较稳妥、安逸。

她说:“我也知道娘亲是为我好。可是,寻常的路,对我来说没意思。”

沈陌往后一靠,靠在柱子上,听完宝珍的诉说后,叹了口气。

“世上很多东西,和聪不聪明关系不大。”他说:“只是你娘亲不想你冒险,为了一个几率小的成功,放弃原本安逸的生活……不过,这何尝不是考验心志的一关。”

“这个选择没错,那个选择也没错。”沈陌不太想影响别人的人生,寻思了一下:“人少的路,就必定要比其他更难,得看你自己怎么想。”

宝珍若有所思,懵懵懂懂,沈陌又安慰她:“以后你就知道怎么办了。”

孩子么,谁不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他其实很理解宝珍的迷茫,但这种事,最后还是得靠自己,别人帮不上大忙。

当然,若遇见如薛令这种有权有势的人大发慈悲,直接将她送进朝廷……那当自己没说。

沈陌在心中嘀咕了几句薛令的坏话。

谁知这般不赶巧——悠悠闲闲一个下午之后,宝珍离开,他出门送东西,顺带散步,在水池边,遇见了有权有势的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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