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婪,母亲。

婪,母亲。

姑娘们在妳的庇佑下得以降生,荆棘、高山与河流守护这片女栖之地。

颂生河见证我们立下诺言,只要河水依旧澄澈,月光照常洒在婪山之上,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故土与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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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雀盘旋,暮霭蔽日。

预料之内,雷声炸响过后便是大雨滂沱。从干枯荒芜到潮湿得发闷的平地上,日光被牢牢遮蔽没有一丝垂怜之意。

象征着女军的旗帜桅杆发出刺耳的一声脆响,而后折断。旗帜搅着风与雷声摔在尘土中,很快又被打斗激起的泥沙所掩盖。皮肉相撞、刀剑交锋发出刺耳之响。没有人再有力气说话,连斩杀对手的动作都变得僵硬而机械。

长时间的战斗让归赋精疲力竭,她的裤腿已经被染成暗红色,右眼险些被刺,划出了一道从眉骨至颧骨的血痕来,身上各处大大小小的伤口数都数不过来。

苍梧一役惨烈至极,东赤与大邑两国合作,遭受埋伏,女军将近七万人的队伍,最后还剩下最后三万不到。东赤军占领高地,虎旗鲜明,气势汹汹。

几支冷箭猝不及防直冲着归赋而来,她躲避不及,一支自胸前穿透她的后背,堪堪露出沾血的利刃;另一支竟直直钉入右手手腕,长刀差点脱手。箭羽碍事,归赋一咬牙便将那两支箭杆折断,仍不免扯动伤口。

“归赋!”

归赋听到了同伴的呼唤却无法作答,如此剧痛让她额上冷汗直冒,反射性地想要痛呼出声却又硬生生卡在喉头出不来。那力道之大却让她被击得半跪在地,一时间站不起来。

“别过来。”归赋咬咬牙,目光沉静穿过东赤军看向江玥。

抬眼望去,残肢断臂就在将士的脚下,躯体之下流出的血液汇成小小的水潭,雨点击得血水四溅将草木漆上暗色,平日里沁人心脾的自然之气也早已被腐蚀殆尽。

归赋已被逼至山崖尽头,这里离平地约莫五丈,一旦不慎掉落怕是要断胳膊断腿,更不用说归赋现在的状态了。

一小兵试探着靠近,归赋咬着牙猛地撑起身直接挥斩那人的头颅,刀偏了一寸未能完全斩断,薄薄的皮肉原还想为其保留最后的体面,却还是被那股力道连带着扯断坠地。

喷溅出的液体让归赋作呕,眼前的血色更浓,让归赋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而刚刚的一用力也让她再次虚脱差点摔在地上,还扯到了胸前的伤,直接咳出一大口血。

鼻间充斥着腥气,她没有力气去睁大眼睛,那长刀也是握不稳了。

手腕上的血顺着刀身流在了刀刃上,看起来颇为骇人。好在身旁的人多少被她这一刀吓住,留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血液的流失让她有种濒死感,左前方不远是江玥朝她奔来还喊着她的名字。归赋想提醒她注意保护自己,却是半点都扯不动嘴角。却见一人在江玥旁边举起了长剑,江玥只顾看她未曾注意。

“小心!”

眼见着那人快要劈到江玥,千钧一发之际,归赋举起血已干涸的右手发了狠将自己手中的长刀掷向那人,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一击毙命。江玥这才反应过来顾着自己,只能先解决身边的对手。

归赋用得最趁手的武器没了,右手也是彻底动不了,腿一软便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归赋身边的东赤士兵在这时却空出了一圈,没有再攻击归赋,而是将试图搭救她的女军士兵统统拦下。

归赋左手捂着胸前被箭射中的伤口,喉头一阵发苦发涩。

一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到了她的跟前——是季禹。

季禹两年前被派来与女军作战。他祖上世代从军,与归赋在战场上交手过数次却没一次落得个便宜。此刻他高扬着下巴,嘴角带了抹极淡的笑意,一身银色战甲擦得锃亮,腰间的剑鞘乌黑,那长剑被他握在手中,尚未沾得一丝血液。

倒像是前面都未曾参战,这个时候特意赶来看她热闹的。

季禹下了马,走到了归赋身前俯身看她。

他似乎对这场战役胜券在握,抬手便把自己头戴着的护具取下,头发淋了雨稍有些乱,但相比满身血污连雨也冲不干净的归赋还是体面极了。

“林归赋,你倒是犟,”季禹一字一顿,颇有些嘲讽的意味在,高大壮实的身躯在归赋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这是我精心为你安排的结局,喜欢吗?”

谁胜谁败,似乎已见分晓。

归赋不应他,只看他除了头部身上战甲将身体包裹的严严实实,想着还有哪里能下手。这样看着,反而有种离奇的平静坦然。

季禹习惯了她那副什么都在意料之中的表情,扫视了一圈周围笑道:“要是你早点答应我了多好,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看到了吗?你的同伴已经死了多少了?”

归赋不想耗费力气同他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嘴脸。

季禹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地收了回来,“你真的不怕你今日也死在这里吗?”他摩挲了一下剑柄,上面规则的纹刻稍有被磨平之处, “我上回同你说的事,你当真就不考虑了?”

归赋正看着他的靴子,那里皱了一处,看起来比别的地方的布料都要薄些。听到他这话这才正眼看他:“看来上回的事,你也是没长记性。”

明明已经落的此番境地,如此狼狈却仍旧不肯低头,季禹向来不喜别人跟他呛嘴。

“你倒是嘴硬得很,”季禹抬手用力捏住了归赋的下巴,凑她近了些,“我早就同你说过,若是你愿意服输,我也愿意为你求得生路。陛下并非睚眦必报之人。等你成了我的妻,我也自会宽容。可你偏偏不愿,非得趟这浑水,将我朝搅得不得安宁。”

季禹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人也高大,家世好,自己也有功勋在身。放眼整个穹都,想嫁他为妻为妾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年遭归赋退婚一事,他实在是无法理解。那么多年,他从未释怀。

归赋并未挣扎,也没有后退,只是将他上下扫了一遍,眼里明明平静无波,却更显蔑视。

季禹神色略显复杂地看着她,“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是真心。”

“我以为我从前把话说的很明白了。”

“将军!”一小兵穿越包围进来汇报,“西面的女军基本清剿完毕!”

季禹闻言眼梢浮上几分轻松,他敏锐地从归赋的眼中捕捉到那丝痛与恨。

他凑在归赋的耳边开口道:“可我也是真的看不起你们。”

季禹的手轻轻抚在归赋的脸上,却是恶意的碾过那道脸上的伤口,“从穹都到沧州,再从琴止到桐绥,林归赋……你甩了我多少次脸子?嗯?为了点权势,你们还真是不择手段。”

“你跟你那个早死的娘一样,活该一辈子……”

凭空一支冷箭撕开灵空,以极其狠厉的力道刺穿季禹的脖颈。季禹对脚上的刺痛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归赋使短匕从脖颈侧刺入,伸出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

“说过多少次了不姓林,”归赋轻轻骂了一句,“不长记性的畜生。”

归赋抬眼,眼角有些刺痛,或许是血液流了进去。

方才那袭来的箭羽极准,正是冲着季禹的脖子而来,一击毙命。

归赋看不清是谁射出的那一箭,也来不及思考更多。

原是耳边模糊听不清声,却是突然马蹄哒哒作响。

在归赋的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似有马蹄踩踏声,又有刀剑碰撞声,有很多人喊她,可归赋还是从这些混乱中无比清晰的听到了这个名字。

“阿赋!”

归赋脸上警惕发狠的表情一瞬间停滞,瞳孔紧缩,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想回头看看。却不想连转身这样简单的动作便已耗尽了她全身的气力。

来不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光出来了,原来已是垂暮之时。

地平线那端,马上一持刀战士朝她的方向奔来。

她只知道自己往地面倒去,却已经感觉不到痛意。

并未触到实地,而是像在梦里跌倒般,不停的坠落、再坠落……

这种感觉还像什么呢?

不知道算是看得清还是看不清,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归赋想着她的身边还剩下多少人,谁倒下了谁还撑着,谁的手臂处空荡荡,谁已经趴在青石边无声息。明明自己已经处于一种很可能要死去的状态,归赋反而不担心接下来的进展了。

也许是情绪到达顶点后变得麻木,不明白堆成山的身躯可能就代表着无可争议的失败。

但哪怕这一次失败,还会有另一支女军,会有另一个棘川,会有一场又一场苍梧之役。

“阿赋?”有人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从舌尖绕了几个弯儿,最后轻轻的收尾。这让她想到琉璃叮叮咚咚的碎响……

归赋突然想起来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或许都还不会走几步路——阿婵也曾这样抱着她,然后用她故乡的语言给她唱童谣。

这是只有她跟阿婵才听得懂的语言,是秘密。

“生来自由的姑娘

不要惧怕荆棘与高山

走下堤岸

趟过苦难的水域

抛弃一切吧

妳不会是孤身一人

天地辽阔

姊妹一家

妳所到之处

便是女命

栖息之地”

归赋尚有意识,动了动嘴唇,突然想哼哼那首童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眼前之景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光点,无边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她吞噬。

阿婵,这样是不是能见到妳?

我很想妳。

再也没有力气去睁开眼睛,或许也是没有机会再看到棘川的样子了。

轰隆雨声作响,树木枝桠疯长,挣扎向上。旌旗没有被泥沙掩盖的一角被风吹得飘起,微弱的却无停歇的飘起。无形大手拨动转轮,天地一霎时陷入了一片静默,而后再度轰鸣作响。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雨水一滴滴,慢慢上浮。

深埋于地下的无名骨,在田埂、荒野、林间、河水中飘荡的游魂受到指引,化作千万条无形的线向战场汇聚。

她怜惜地轻轻抚过她的女儿们,目光沉沉遍及这块这块饱经疮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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