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只要她还记得

浓墨晕着天边的残霞,待归赋低头再向前望之时,她身处一片诡谲之森。

树木杂草与荆棘将她包围,周身大雾,只有一条极窄的羊肠小道似乎被前人踏过,留下了一点路的样子。她慢慢有了力气,朝前走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归赋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姑娘们。

“……不过就是左边胳膊而已,我还有右胳膊,我还能写字、能练剑,我还能说能看,没有缺什么。我照样可以跟在妳身边任你差遣,我什么都不怕。”

归赋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在开合,听见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她看到了这里的归赋,紧紧抿着嘴,伸手轻轻地抚在了说话的人的脑袋上。

那不是她的过去。

在说话的不是她。

那是谁?

她现在,在以谁的眼睛去看自己?

“等阿赋长大了,我就带妳回棘川。”

“林李氏生是我的妻,死也是我的人!你不能把她带走!”

“林归赋,这是我为你精心安排的结局,喜欢吗?”

“阿赋,想回家……”

睁眼。

归赋听见了一阵飞鸟啼鸣。

琴止,女军驻地。

被女军所占领的琴止城内并不像外人想象般怨声载道,反而像是战火从未波及这座城池一般井井有条。

城内百姓一如往常摆摊谋生,叫卖还价;河边的稚童追逐打闹着,又被一旁的小贩提醒小心翻下河去;偶有妇女解开了一直遮掩自己的面纱幂篱走上了街,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哎哟!真是世风日下啊,瞧瞧现在这帮女人,都敢这样上街了。”店门口的台阶上,一男小二歪着身子倚靠在门前的柱子上跟一旁的小店男老板闲聊着。

“少说点吧,现在街上巡逻的都是女军的兵,你不要命了!”小店男老板目露讽刺,但也忍不住提醒几句。

说话那人瞥了眼街上走过的几个士兵,立马站正了悻悻住嘴,只是眼里的不满还未来得及收回去,“行行行,我闭嘴,我不说了行吧。”

城主府坐落在最热闹的中心地带。特意修缮过的院里,几株月见草原还是花骨朵,刚下过一场雨,倒是有些舒展的意思了。

自从卫小姐把握实权后,连带着府里的侍女腰杆都挺了几分。

一利落打扮的士兵从院内走过,接过了刚刚炙烤好的羊肉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阿赋!妳醒了?!妳睡了好久啊,吓死我们了!”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好熟悉。

眼前人的脸慢慢清晰,窗外正是艳阳天,稍有些闷。归赋还未从刚刚梦里的重压下缓过神来,她身上只盖了层毯子仍觉出了薄汗。她有些愣愣地翻身下床,却也不免扯到身上的痛处。

有其余的脚步声靠近,来人推开门惊喜地喊了声“赋姃!”

耳边可以清晰地听见持续不断的蝉鸣,鼻间闻到了特定的空气的味道。一伸手,便可以清楚感受到姊妹手掌的温热。

归赋下意识朝被推开的那扇阳光看去——

这是她们反叛出逃的第三年夏天。

“轻些,人刚醒呢。先去找长夏过来,看看还有哪里没好的。” 苏婧儿把手边的托盘放好,倒了盏茶递到归赋手里。

杨巧佩鼓了鼓嘴,手略显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我去跟她们讲。”说着便又跑出去了。

“怎么愣愣的,还有哪里难受吗?”苏婧儿又伸手探了探归赋的额头。

归赋长长呼出一口气,脑中的混沌碎片还未来得及收拾齐整,她心中有疑惑未解,但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是做了梦。”

“是不好的梦吗?看妳脸色还是不见好。”

归赋又缓缓摇头道:“记不太清了。”

“不好的梦不记得是好事,那说明是妳这几天太累了。

归赋点头,不再说话,面上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饿了吗?卫姑娘午时刚派人送来的羊,刚烤好还热着呢,要不要稍微凉一点再吃?还是妳想吃别的?”

“没事,我待会儿再吃。想出去看看大家。”

归赋穿上外衫边走边问,“卫姑娘呢?”

“这个点,应该还在看账吧。琴止推行新法以来,她一直关注着城内变化。”

归赋了然,同看向她的伙伴打着招呼。

琴止城一直都是独立出来的一座城。

因祖上是抵御外敌有功的名将,便将此地赐予其家族世代管理,其势力盘根错节、牵涉颇多,皇帝下派监督的官员很多时候也排不上什么用场。

又因其易守难攻,资源丰富,一直以来都是历朝开拓者拉拢的对象。而琴止早在归赋她们抵达之前就开始悄悄实行新规,这些新规定的发起人,就是现任城主的女儿卫琳琅。

“攻破”琴止城的大戏也算是为女军赚足了声望。

“阿赋!妳终于醒了!身子好些了吗?”桑槡是从前归赋母亲麾下的护卫,刚想来归赋的院子看看,闻声快步走向归赋。

归赋道:“好多了,大家这几天怎么样?”

一提到姐妹们,桑槡正色道:“很好。这几天大家各自分工,训练新人、城内巡逻、外围驻守的都很有序。还有不少姑娘去找卫姑娘学算账的。养伤的姐妹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归赋点点头,“辛苦大家了。”

“赋姃!”卫琳琅身边的丫鬟白玉性格活泼,跑着便来了,“小姐听说赋姃醒了,想晚些时候过来看望,怕赋姃待会儿有别的安排,特叫我来问一句。”

“卫小姐可还忙着?我现在无事,倒是想去她那里坐坐了。

“小姐在自己书房看账呢,我这就给您带路。”

“哎等等,让长夏给妳看过再去吧。”苏婧儿急道。

归赋止住脚步。

方才还未注意,这回才觉脚下确有些虚浮,总觉得全身都覆盖了一层软膜,不踏实。

长夏急匆匆地赶过来,看归赋脸色尚且苍白也是心急,检查下来却发现并未有哪里不对,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几人这才放下心来让白玉带着归赋去找卫琳琅。

书房内,卫琳琅正翻着账本。这里原先是其父亲卫成枫的书房,红木桌案横陈中央,四周环以书架,瓷瓶典籍置于架上,而壁挂着的则是名贵字画。案上檀香缭绕,令人舒心的味道盖过了因各项事务带来的枯燥。

卫琳琅往日里琐碎的钗环已尽数卸下,头发只简单的束起,一身青色长袍没有多余的饰物。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像久居闺阁的小姐,倒更像是世家大族专门培养出来的下一任继承人。

来人附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卫琳琅停笔,轻轻皱了皱眉,“这几日一直有人过去闹事吗?”

“据那老板所说,隔三岔五的就有几人说是以前的客人,来找姑娘叙旧情的。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虽然也没做什么,但他们来那边一看就来者不善,客人不敢撞上怕惹麻烦,连着酒楼的生意也差了许多。”

卫琳琅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早有预料这样的场面,但归赋才是高位者,她也从未提出过异议,“我知道了,妳先退下吧。”

不多时,归赋敲了敲门。

“卫小姐。”

闻声卫琳琅脸上的严肃之色褪去,换上一片喜色,快几步绕过桌子开门,“赋姃!”

“快进来!刚刚还想着什么时候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去找妳呢,没成想妳这就来了。妳来看看这些!”

“方才下属亭所专人送来的汇报,原先按照你的吩咐关停了城中所有青楼,这几日那块地界上的新店总有人故意去闹事。虽也并未打砸,但总归是影响了不少店家的生意。”

万春巷,是琴止城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

一条映阳河将华灯璀璨与寻常百姓家分隔两岸。白日里万春巷看起来还都是寻常酒楼,等到夜幕低垂之时,华灯初上。青瓦朱墙,飞檐翘角,静静地伫立在河岸边。楼内的灯火会透过窗棂洒在水面上,偶有涟漪模糊那灯影,与远处的渔火、桥影交相辉映。

但自从女军入城后,归赋下令关停城中所有青楼伎院。楼里的姑娘大被送去专门的地方治病,少部分身体康健的就留在那里,只是不再做同样的事情,也难免有人不满。

比起卫琳琅的忧心忡忡,归赋也料想到了这种状况,她接过卫琳琅递过来的几纸汇报,“嗯”了一声,就又问起了其余的情况,“除了此事,事关新法是否也有人不满?”

卫琳琅点头,看上去有些无奈,“新法之中,琴止城妇女可以独立立户拥有田地一则被单独列出来,城中许多文人书生说此举违背纲常伦理。

“其余的零零碎碎皆是与妇女有关,但对于田赋、徭役和杂税合并,折成银两征收一事倒是没人有异议。但再怎么也比起关停青楼一事要少上许多。”

归赋了然。

重开青楼,他们认为这是再合理不过的诉求。琴止新法之中,于百姓而言有利的条条款款占了绝大多数,对于女军的不满只能从这些事情上入手,也方便挑起其余人的情绪。

东赤立朝百年,百年间一直都默认女子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不能离开父亲、丈夫、儿子生活,一旦脱离,便会被视为水性杨花,不守规矩之人。

虽说女军之前经过的郡县城池皆实行新规一事大家都有所耳闻,但实际发生到自己身上到底还是不一样。

城中巡逻的士兵换了新的,是从前他们认为只会在家纺纱织布、相夫教子的女人。腰挂佩剑、身材高大壮硕的女人,瘦弱矮小但一股杀气的女人……眼前所见的世界并不如往常一般。

同从前归赋经过的城镇反应类似,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一清二楚,并不希望打破旧有的规则。

姃:棘川语,意为率领军队的将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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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琴止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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