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琳琅看着有些欲言又止。
归赋猜到她想问什么,“卫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卫琳琅思索着措辞,试探着问道:“百姓对于伎院关停一事这般抗拒,赋姃可还要继续这一条?”
历朝历代都不缺秦楼楚馆。
作为税收的重头之一,男人们能在风月之事上花费的银两实在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上到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论是解决需求还是满足那微小的权力**,风月场所都是一个最好不过的选择。
就算也有过明令禁止官吏召伎的曾经,但像归赋这般一刀切、下令全数关停还是头一回。
不仅仅是关停伎院,琴止城还要拨一大笔钱给那些姑娘们治病,虽说有女军分担这些银两,但好歹也是一笔大支出,在旁人看来,这相比于军防、城建一类的大事,实在是有些不值。
而那些曾召伎过的男子有的被罚劳役,有的现在还被关在狱中。
“卫小姐可曾读过那些风流才子写秦楼楚馆的诗?”归赋没有直接回答卫琳琅,反倒是抛出了新的问题。
卫琳琅不解,“这……我从前倒也读过。诗中所写繁华璀璨,却也孤寂。”
“万春巷女子烧身契那日,卫小姐也去了。她们当时的样子,卫小姐可还记得?”
卫琳琅突然哽住了,“……自然记得。”那日那些姑娘们脸上的神情,她现在回忆起来她们好像都还站在她面前。
归赋所说一事是在新规出来的第二日。
万春巷所有的姑娘们都聚在最大的春华楼,中间的舞台平日里红纱垂地、台上或起舞或抚琴的姑娘尽数消失,反而被摆上了巨大的火盆。
所有姑娘的身契都随着一把火被烧毁,只留下一点余灰。
有人茫然,有人恸哭怒骂,也有人畅快大笑。
但无论她们心中如何想,曾经或风光或痛苦的一切都将随着那火消失殆尽。
“诗中所写跟卫小姐现实所见可有什么不同?”归赋又问了一句,但她没有想着真的要卫琳琅回答,只是继续慢慢说道,“风月场所给那些文人墨客提供了不少素材,他们写那里歌舞升平,也写那里的姑娘多么凄惨痛苦。但那都不是真正在讲那些姑娘,是在讲他们自己。
“他们借那些女人的苦痛写自己如何郁郁不得志,讽刺达官显贵如何愚昧腐朽,他们真的同情那些女人吗?他们难道不知道那些女人的真实处境吗?不知道她们被殴打之后还要倚门献笑,装扮好自己迎客吗?”
到底是谁在写那里的纸醉金迷?是谁在写那里的灯红酒绿?又是谁试图用繁华之象掩盖那里的白骨森森?
既要烟花巷柳之地存在,又不断贬低那里。
“只有男人才会那么自然地认为自己的**必须得到解决,且解决他**的得是个女人。千百年来从未变过,他们太理所当然了。”归赋讲话时总是不紧不慢,话里透着股近乎冷淡的平静。
“卫琳琅,”归赋这回没有称卫小姐,而是叫了她的本名,她认真地看向卫琳琅,她“我知道我所做之事妳有诸多不解,妳或许觉在断她们谋生的路,逼着她们从头开始。
“但这套体系从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世人都对她们这般贬低?因为他们的**、他们的需求才是开始,他们把另一方塑造成做错事的人,这样他们的怜惜才不至于那么虚伪。
“只要还有一个女人在做这件事,他们就会说女人都是自愿的。如果不从头来过,只是换汤不换药一遍又一遍重蹈覆辙罢了。
“妳当日出城同我会面,妳告诉我妳不愿意只做普通妇人,愿意一搏。妳想要权、想要利,现在忆起我也仍觉佩服。
“但我现在要的,是能以女人的眼去看、以女人的耳朵去听、以女人的手去做的掌权者。妳不仅仅得看见妳自己,我要妳看见她们。妳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归赋没有指责,只是询问。
卫琳琅一时间攥紧了她宽大的衣摆,心神一震。
半晌,归赋才听她道了声:“是,我定会尽力做到。”
“赋姃,方才有人来报。那些人又去春华楼闹事了。”
归赋从卫琳琅的书房出来后便吩咐了时刻注意万春巷,没成想不过半日便有人来报。
归赋闻言轻轻笑了声,“来的倒是快,正好今日得空。去瞧瞧是哪些个畜生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万春巷。
熙熙攘攘之中,人头攒动。
归赋带着几个姑娘穿梭于人群之中。万春巷已跟从前大不相同。
她们下马牵着马匹慢慢往前,与人群相悖。前方的人自觉空出一条道来,如将水划开留下的尾花。
腰挂配件、着男子之装、身形高大的女子一般都是女军中人,走过的百姓不免多看几眼。
“阿赋,这里变化好大。”苏婧儿走在归赋身边低声道。
归赋抬头看看两边,眼中柔和些许。
“这是原来的万春巷?”杨巧佩有些惊讶。
上回来这里还是女军刚刚入城。
万春巷一片灯红酒绿之中,楼上的姑娘们只是沉默看着她们的到来。整条街都浸在一股淡淡的熏香与脂粉味中,奢靡中夹带的腐烂气息牵着那门外的轻纱,偶尔飘起,更多的时候则是垂下一动不动。
关停的命令一出,这些酒楼停业休整,专给那些想做生意却拿不到官府证明的女人们留着铺位,这一个月以来这里的空位还是都填上了。
“真好。” 归赋轻轻道。
“姑娘!”不知是谁喊了声。
归赋看过去,旁边酒楼前的一妇人看着她,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那妇人小跑过来,道:“姑娘可在官府当差?我们楼里出了点事儿,想请姑娘帮帮忙。”
归赋几人对视一眼,“我们正好想来看看这里街市如何,出了何事?”
那妇人松了口气,忙将人迎了进去。
春晖楼三个字显眼娟秀,大堂里通透敞亮,却吵吵嚷嚷。人群围在一起,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嘈杂。
“……是你硬要过来让我们陪你一同喝酒,还拉扯我!我们从前虽是楼里卖唱的,但现下我们不愿喝!你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吗?”
“你少给脸不要脸!你那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看过了,现在装清高?”
“出了何事?”归赋沉声道。
凌厉却清亮的女声响起,人群静默了一瞬。走在归赋几人前头的人扭头看向她们,皆是脸色一变。
“那人我瞧着怎么有点像……”
“好了,那闹事儿的完蛋了!”
“今日他们二人可算是撞上铁板咯!”
人群中间是两女两男正分立两边,面色不忿。为首的一姑娘正落着泪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愤怒地瞪着那男人,旁边的一姑娘扶着她朝归赋看过去。
“那是不是……”杜汀蓝扶着章盼儿小声说着什么,眼睛却细细打量着为首的归赋。
归赋站在台下,身上的气势很是外放,明明是同那男人平视,却平白叫人觉得高出他一大截来。
她肩膀宽阔,身形颀长健壮,瞧着很是结实沉稳。面庞年轻却不稚嫩,嘴唇有些薄,不笑时有些不近人情的样子。
正讲得理直气壮的男人气焰未消,怒目圆瞪。
倒是他身边的男人眼珠子转了转,扫过那佩剑心道眼前之人必定不是寻常女子,便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倒是有几分撇清关系的意味在了。
“哪里来的小娘子,还女扮男装起来了,少掺和别人的事!小心引火烧身、连累你自己才是。”那男子上下扫了归赋一眼,轻蔑与不耐取代了眼中的轻佻。
原看到归赋的脸时他心中还想着旖旎之事,却见归赋两眼如深潭般莫测,心中那点心思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只想着她快走开才好。
“姑娘,你不必帮我们出头。他们可完全不通人情,听不懂人讲话!”章盼儿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高声讥讽道。
“哼!牙尖嘴利,从前倒是看不出来你是这副样子。怎么?现在能上桌吃饭了就忘记从前怎么跪着伺候人的了?”
归赋看过去那男人说话的嘴脸,心中烦闷有些听不下去,大步上前便是将人按住脖颈使劲往地下去。
那人看着高大,却没有多大力气,站着也虚的很,当即便被按跪在地上。
“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归赋神色如常,似乎只是轻轻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右手轻轻一用力,那男人便爆出一阵难听的尖叫声。
方才归赋站在台下,他没注意到。但此刻归赋走上台阶,这才猛地发现归赋生得人高马大,那手上的力道让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脖子会在下一瞬被扭断。
恐惧即刻便充盈他脑中,刚刚生出的旁的心思是半点都没有了。
“女侠!女侠!我……我、我方才口不择言,冒犯了女侠,是我的错。我给女侠道歉……”
“你该道歉的只有我吗?”归赋疑惑道,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对面刚刚还在控制不住掉眼泪的章盼儿呆住了,嘴巴微张愣愣地看着归赋。
那男人的同伴刚想混入人群之中溜走,却被苏婧儿轻易地揪住了衣领。
归赋睨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冷声道:“你们不会不知道城中修编新法一事。‘骚扰、非礼妇女、手足不检者,斩其手足’。你们可还记得这条?”
围观的人里有不少男子,听到归赋这话神色各异。
“新编的册子应当早在一月前便已挨家挨户的送过去,官府衙门门前也贴着大大的布告,特别提醒了这些事。”
那男人此刻开始痛哭流涕,道:“我……我方才吃酒吃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冒犯了小娘子,是我的错!大人饶命啊!”
被冒犯的姑娘上前一步更是愤怒,指着那男人骂道:“什么吃醉酒了?!你方才分明清醒的很!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是欺软怕硬!”
“我、我真的醉了!要是我方才清醒,是断不会做这事的啊!”
方才边上围着的人还在看热闹,这时候倒是一个个的替那男人说起话来了,“是啊,他也不是成心的。”
归赋看了看那几个说话的男子一眼,他们顿时又噤声了。
“你们那么会替他辩解,不如待会儿随他一道去衙门?”归赋冷眼扫过众人。
“来了来了,官府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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