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要结束了,清徽殿的宫人皆知,魏王慕舆知过去在战场伤过腿,但凡天寒潮湿的时节,便疼痛蚀骨,于是早早备起熏笼皮褥来。
这日大殿里空荡荡的,慕舆知往城北,接晋阳来的家人入城,王妃则去察看宫苑里的工事。
一晃眼,老王妃骆曜灵漂亮的大驾玉辂在最前头,正缓缓驶入玄武门,那是慕舆知特意安排的。她的车驾后面跟着陆英华、穆文姬和罗清几人的牛车。
穆文姬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夕阳里飘摇的车幡,后头是高耸入云的双阙,凌空的飞阁,金碧辉煌的大殿,在蓝天白云下闪耀夺目光彩。
这时元颂音也从城墙静静往外张望,她想她们一路从并州驶来,天下人该都知道他家的威仪了。
她正还呆望,面前不知从哪飞出一只淡黄色的蝴蝶。蝴蝶悠悠挥动翅膀,摇摇晃晃飞舞,似乎并不害怕元颂音这个庞然大物。
没过一会儿,它停在她前面的砖墙上,仿佛也在打量浩荡而肃穆的车队。
元颂音不觉笑了笑,不知是谁的魂灵。周帝还是姑姑,祖母还是父亲?弟弟多半不愿再见他们,那也许是母亲。
展眼宫廷里又换了主人。
元颂音叹口气,道:“走罢。”
身后宫人们齐齐应声,跟随她一道往皇城武库来。
皇城大修,前朝的礼仪制备暂时存放于此。廊檐下,工部尚书萧至和度支尚书林奉章瞧见一行人走近,忙都恭敬行礼。
推开大门,腾起一片灰尘,直呛人口鼻。
“呀,晚间宴席原只准备更换头面衣裳,这会儿看来还要沐浴了,也不知来不来得及。”侍女双成边替她掸灰边不住叹气:“干脆别进去,由尚书大人挑拣也是一样的。”
元颂音却没理会,用帕子捂住半张脸,缓步迈入。
前周初兴,造帝后大驾辇舆。
她抬眼瞧去,面前流苏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可还是忍不住伸出手。
后来四海安定国库充盈,皇帝又下令复造古书中描绘的辇舆,于是又有乾象辇,金凤舆,十乘玉辂,四毂六横,方舆圆盖,宝铎流苏,鸾雀之衡,画明月五星,漆游龙飞凤。
朝廷自北都南迁洛京,大驾辇舆收于中府。周祚尽,仪制车驾皆入本朝,皇帝命令官以《周礼》之制加以雕饰,分给六宫。郊祀时,太后、皇后助祭乘之。
元颂音记得一清二楚,那时随侍的公侯女眷们,依北族传统,着铠甲骑战马,如行军阵一般,围绕辇舆而行。
她和李姝华坐在后面的车里,看女眷宫妇们尽皆骑马,照样身着两档甲,车辆黑蓬黑身,旌旗飘荡,威严而整齐。祖母和萧娘娘在最前面,巨大的楼车在腾起的灰尘里缓缓移动,仿若腾云驾雾。
后来京都大乱,众人逃离,谁有闲工夫理会这些。
元颂音听萧至陈述完修复事宜,问道:“新宫殿到底能按时赶出来么?”
萧至道:“从前宫里往西扩时,本就有好些现成的工事,时间虽赶,倒也不难。”
元颂音点点头。如今皇帝仍住晨光殿,她和慕舆知都觉得那里不祥。
“萧大人,宫城你修整得很好。”
萧至谢恩,觉得她的声音十分冷漠且疲惫。
元颂音又道:“京城闹乱时,永陵因还空着,没遭劫难,可听说有人动过袝葬……,我挪了一处我宫里的银两,你得空去看看。”
萧至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台阶上的女人。永陵是她叔叔当初修的,如今再派不上用场。
他又想起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那还是十几年前修整天渊池的时候。刘慕卿提起新近结识了一个小朋友,又感叹年轻真好,她手起石落,一把砸昏欲行不轨的清河王世子,眼中没有一丝迟疑。
他在意的人,从来都神神秘秘疯疯癫癫。萧至不敢多说什么,只挠了挠头,把他新近看中的海棠挪到天渊池边,种了一片。
刘慕卿死时,小朋友也是一般发疯,竟跟皇帝吵起来。他们果真不负彼此,疯在一处。一想到这个,叫人心里无端高兴。
萧至轻轻咳嗽一声,道:“何必动用宫中的,臣早有安排,您来去不便,有心意也是一样的。”
元颂音望向他,良久,低声吩咐道:“派不上用场的,也还有壶梁殿,你一并处理。”便起驾离开了。
从武库出来,她又往西看大殿工事,恰好碰到宦官操练登基大典。高高的月台,元颂音伫立华盖下,打量仍漏天光的屋顶。
她稍一抬手,一旁的内侍忙碎步跑近,然后传话众人停止动静。她冷着脸吩咐了两句,数百人只好将方才流程仔仔细细又重来一遍。
元颂音静静看着,举袖遮嘴打了个哈欠,忽见近侍悬黎的身影。
“你家王爷回了?”总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喊他。
悬黎忙道:“一回来本该试新衣的,可王爷说您还没到,他不高兴穿,让我赶紧来找。”
元颂音道:“我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就来。”
下了御辇,她走得飞快,头上步摇晃荡,在日头里跳跃着金光,年轻的宫人们像一串葡萄,弓着脖子跟在后头。
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阳光照进房里,慕舆知被宫人围在正中,身后的红漆屏风好似一团火。
夏之时,商之辂,周之冕。
她如今已比国子里的博士们更懂讲究。
众人正为他缓缓围上腰带,晶莹温润的玉串并琉璃玛瑙从腰间垂至锦袍下摆,腰间犹系宝刀,扶着刀鞘的手指上戴着鲜红似血的宝石戒指。
舜韶武乐,虞夏正朔,殊徽号,易服色。
玄色衮服绣日月刀斧,额前的玉珠和宝石失了重心,摇摇荡荡,影子落在脸上,教人看不清面孔。
慕舆知淡淡笑着屏退众人,然后一手掀起冕旒,兴奋朝她招手。
宫人们低头默默往外,元颂音歪了脑袋远远打量,等看完方走到他跟前。
她正要伸手帮他理顺面前的珠串,却被他避开。晶亮的眼睛顽皮地朝她眨了眨,低头亲过来。冰凉的珠玉拂过脸,明亮的宝石随着他的头颅晃荡。
慕舆知道:“怎么才来,外面跟着的都是什么人?”
灰尘在光柱里翻滚,高高的大殿,正像石窟里刻出的佛龛。
“是才收拾出来的仪仗,正好今日晚宴叫你试试。”
慕舆知扶稳头上的簪子,张开手臂,神气活现地望向她,问道:“我这一身怎么样?”
元颂音退后两步,瞧他一眼,道:“活像一尊菩萨。”
“做皇帝就立地成佛。”
他们手中握着的是屠刀么。
元颂音继续瞧绣工,没有作声。
“我看也不用再改了,晚上干脆就穿这个去。”
她不禁心中一动,将来史书该怎么粉饰这段呢。
慕舆知道:“你勿烦恼,叫他们先见识见识,将来便会习惯。”
她亲眼见识过千百件事,总忍不住担心他,非要把来龙去脉啰嗦干净才好。——可到此刻,她又有什么能嘱咐的呢?
门和窗户一扇扇被卸下,夕阳照亮大殿,殿外墙围微微闪光,分不清是烛火还是远星。
方士算过,今日不会有雨。
元颂音静静看着,他走动时,身上的玉佩声音清脆灵动,不知从何而起,又一丝一丝拉远消失不见。
“阿音,快来。”
他站在门槛前回头唤她,西垂的日头照得他脚下的黑釉地砖发出温润光泽。
元颂音站在大殿阴处,笑道:“衣裳行头虽赶,他们却做得不错,等下来要大赏一番。”
慕舆知也笑,然后一手扶住腰间的佩剑,道:“走吧,你不是最爱看戏。”
她的心被猛地刺疼。
“你先去,我就来。”
慕舆知依依不舍道:“你今日这样好看,也叫他们都瞧瞧!”见她笑而不语,又接连嘱咐:“可别忘了时辰!”
元颂音点点头,那是她亲自召人算过的,怎么会忘。
可月光已洒满庭院,她仍未动身往西园。
“我到宫苑里走走。”
双成答应,悄然取来一件披帛。
“王妃现在去西园么?我叫他们准备。”
元颂音摇摇头,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命她们不必跟近。
“你也别跟来。”
双成乖顺地朝她点头,月光下的元颂音,肩上披着雨过天青色的丝帛,好像渐渐变得透明。
往长乐宫的方向她走过几千几百遍,不知来历的人跟着,反而负累。
天渐入秋,夜里白霜似轻雾覆草,木叶摇落,水池清澈,天空也像洗净了,明朗的墨蓝。
她静静走着,目光顺着游廊朝外望,紫宫寺浮屠塔残缺的身影,犹如一个巨大的碳块矗立在宫墙外。
她望得出神,好似听见塔间铜铎迎风作响。可她明明清楚,当日城破,叛军抢夺值钱物什,供奉的金银宝物无论,连佛塔上的铜铃也不曾放过,事罢还放火烧塔,浮屠被烟尘缭绕,灰烬笼罩皇城,过了许多许多天才终于散开。
叮铃铃铃——
她抬头张望,漆黑的残骸纹丝不动。一定是幻觉。
叮铃铃铃——
元颂音又走两步,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屏息凝神,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竟真切听见一颗铃铛在风中作响,
叮铃铃铃——
她脸上带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她跟随铃声离开长乐宫继续朝东走,阙楼大殿、复道亭阁抛在脑后,视野渐渐开阔,天空晴明,银河像碗扣在眼前。
紫宫寺的匾额胡乱扔在地上,满是斧凿刀砍的痕迹。元颂音脚踩匾额踏上台阶,轻巧跳进院内,四周的蛙鸣蝉叫声忽地齐齐停下。寺院里黑黢黢的,只有星光照在瓦砾残垣上,
西园的乐曲声远远传来,勉强凑齐的乐队,比刘慕卿那时差太多,可他们为讨好当朝新贵,卖力极了,片刻的荒腔走板颇不刺耳。
元颂音忍不住笑出声,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她往院墙边走,石板路坑坑洼洼,走得脚底泛痛,抬头看见瓦间茂密的杂草,破碎的莲花瓦当深深浅浅。
展眼一别此地,倏忽十数载。少年无忧无惧,倘若一切重来,她还会踏进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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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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