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彩云出紫宫,长乐殊未央

石板路走到尽头是紫宫寺的围墙,这一角与永巷高墙相连,都铺设莲花纹瓦当。元颂音伸出手,黑黢黢的墙壁已然污秽,凹凸不平,好像抚摸一把稻谷,瓦间长出杂草,它们倒不挑落脚的地方。

“喂——”

她听见人声,吓得腾地收回手,天已大亮,一抬头,瞧见墙上趴着个男孩。

元颂音看了许久,缓缓闭上眼睛。空气中飘着栀子香气,她用力深深吸一大口,还夹杂上好的檀香。

风中铜铎轻摇,悠长的钟声阵阵传来,仿佛后浪缓赶前浪。

她睁开眼,眼前还是那个男孩,她知道他叫元缄。听见人喊,男孩急忙回头嘘一声。

元颂音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望,那时盛夏,他的姐姐元静也才攀上壶梁殿屋顶,朝这边慢慢摸来。

元缄低声朝她道:“我瞧太后就要走了,趁他们往外送客偷跑进去,再合适不过。”

元颂音便回过头,果然看见骆宾华和竺昙朗在前院。

元静被日头一晒,浑身发烫,头渐渐昏胀,不由得嘱咐弟弟道:“你可小心些,上次还说砖不稳当,也不知寺里修没修。”

元缄笑道:“你就放心吧,我身手难道不会长进么?饿了几天,好不容易得空翻墙,今日他们招待太后,那饭菜点心不知该多美呢。”

太后的侍从队伍逶迤往外,就要走到门口。

元缄搓了搓手,反身攀住墙沿,伸出一只脚去找熟悉的落点,就在这时,眼前几块细碎石子蹦出,手中瓦当轻轻晃动。他不以为意,预备手脚并用,不过再往前挪两步便能蹬墙而下。

他正想着,还没来得及换手,一片瓦忽然松动。

元缄心中大叫不妙,紧紧贴着墙,松动的瓦已然承不住力,接二连三垮下来,元缄立刻失去着手的地方,哗啦哗啦跟着瓦片坠地。

他一腿膝盖着地,关节受力,忍不住痛苦地呜咽两声。

院中众人听见骚动,延颈张望,瞧见摔在墙脚的瘦弱男孩,许是摔坏腿,他挣扎好一会儿却没能爬起来。

墙上还骑着个年纪相近的女孩,焦急朝他喊话。

紫宫寺主持竺昙朗吩咐僧人前去,一个抱起受伤的男孩,另外又有两个,一个踩另一个的肩头,将骑墙的小女孩接到地上,齐齐带回身前。

“右腿像是折了。”竺昙朗捏了捏男孩膝盖叹道。

元静听到这句,心中陡然惊惧。骚扰太后是一回事,可弟弟腿若就此断了,永巷里再无用处,不知下场如何。

太后骆宾华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动怒也不以为意,预备转身就走。

小女孩却鲁莽起来,跑了两步直冲到她跟前,扑通跪下,伸手就要抓她的衣裳。

——谁来救救弟弟。

可手指还没挨到裙摆,元静肩膀便被身旁宦官一把押牢,疼得她眼里眨出泪来。她反复挣扎,仍不能动弹。

“启禀太后,想是翻墙混闹的小官奴,见您在此,心中惶恐不安,一时失手,这会儿不知如何是好,怕得乱钻起来。”

元静边挣扎边哭喊,眼泪像珠子一般往外蹦,道:“都说太后仁慈心善,您发发善心,救救我弟弟吧!”

太后身边的宫女绮罗忙厉声呵斥:“哪里来的野孩子,太后也是你能冲撞的!”并示意宫人上前,将小姑娘整个架开。

那断腿的男孩也从僧人怀里挣扎出,匍匐爬近,挡到小女孩身前。

绮罗皱了皱眉,吩咐道:“送回永巷!叫他们巡完院墙,派个人与我回话。今儿是两个野孩子,明儿不知道又掉下什么来!”

小女孩仍扭动身躯,不断蹬腿妄图摆脱官宦,可惜力气太小挣脱不得,只好又抬头望骆宾华。

“我们并不是野孩子,我们也是太后的骨肉!”她的嗓子明明发抖,声音却又稳又锋利。

骆宾华正要离去,听得这话,不禁狐疑皱眉,留神看了他们两眼。

两个孩子俱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身上的衣服又太大些,松垮挂着,想是胡乱套了成年宫人的旧衣。

她又眯眼细看女孩相貌,等打量完,不禁心中一动,倒真有几分熟悉,遂轻轻晃了晃手,命宦官松开女孩。

“你说,你们是哀家的骨肉?”

绮罗仍戒备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女孩。

——这是元静第一次跟太后说话。

女人声音虽轻缓,却威力无穷,好似疾风掠过树林,周遭霎时沉静。

她忍不住垂下头,抿了抿嘴。

绮罗道:“太后问你话,如何不说?”

刚还在院墙上,元静眼瞅她们,华盖绚烂,贵妇相接,各个衣饰华丽,纵如此,仍能一眼看到身处中心、气韵非凡的骆宾华。她头戴凤鸟金冠,凤凰口衔五彩串珠,又插着花朵状的金簪,脖上挂着一串玛瑙项链,阳光照来,好不耀眼。她身穿白色里衣,外头是紫地绞缬襦,系着黄地印宝象花带,下头是绯碧两色间裙,不知是谁的手,将这般绚烂色彩引到一块。

她面上表情若有似无,疏离而显淡然,不怒亦能自威。皇太后,和寺院里供奉的菩萨又有什么分别?

而自己呢,蓬头垢面,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现下浑身汗水混着眼泪,覆满泥土尘埃,连一句好好的话也不会说了。

——难道自己真的流着她的血?旁人能信么?这样低贱卑微的血脉,她会认么?

元静捏了捏衣角,瞧见弟弟捂着腿,总算又抬起头。

“是,元静,…元静…元静见过太后娘娘。”

听到名字,骆宾华静默好一会儿,话到嘴边,却犹疑住。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穿得也是一般富丽堂皇,她心中本有猜度,此刻听见名字,顿时明白过来。

一旁老嬷嬷们沉默着相互交换眼色。

少女望一眼骆宾华,瞧她眉头微锁,便恭敬道:“祖母,想是先太子那两个遗腹子。”

骆宾华听完她的话,又看向两个孩子,等仔细打量完,便朝竺昙朗道:“寺中也有大夫,不如就近救治。”

“自然。”竺昙朗抬了抬眉,忙恭敬答应,指挥僧人将小男孩抱到内堂,又吩咐去请医官。

确认弟弟已得急救,元静放心松了口气,跟随众人一齐到寺院一处厅上。

她暗暗观察过紫宫寺很多遍,却没见过里头的模样。

这厅与壶梁殿一般大小,只是粉墙红柱,明快的绿色椽头,十分规整,不像壶梁殿,墙皮污秽发霉,轻轻一碰,哗哗往下掉。这里墙间有壁画,壁画前挂着帷幔,将一切说话声吸进去。

骆宾华坐的榻上有宝盖,四柱勾着流苏,瞧上去,和佛像的宝龛一个样。

元静搓了搓手,静静立到门边等候。

骆宾华望向绮罗道:“你派人告诉织金,我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得回宫。”

绮罗应声,叫尼姑子又奉茶水点心来,随后走到厅外廊上,打发两个女人去了。

侍女奉茶,骆宾华也喊元静喝,却不想,小姑娘刚举起杯子,又抽搭起来。

骆宾华见状,忙问:“为何还哭,莫非你身上也伤了?”

小姑娘虽抽搭着,说话却利索,言语中有一股被强压住的粗野语气和故意做出的文雅,她摇了摇头,道:“并非为此……,而是因为……,永巷里原也有读过书的女子,我听她们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们父母早都死了,我和弟弟却不能好好保有这身体,想到这里,才忍不住……”

太后心中一动,想起儿子,心头翻滚起前尘往事。人死多年,从前积攒的失望怨恨渐渐消解,如今看他留下的一双儿女,样貌似与他一个模子刻出,稚嫩懵懂却十分明白事理,心中自然升腾一股温情。

“你倒懂得孝顺。”

元静停住眼泪抹抹脸,又抬起头看向骆宾华。她从未被人夸过,心中陡然生出大胆的**。

骆宾华也望着她,脸上带笑,问:“为何这样看哀家?”

元静吸吸鼻子,接过绮罗递来的手帕,一阵馨香迎面,简直叫她不敢大口呼气。

她擦过脸乖顺作答:“静儿从未见过祖母,今日有幸见到,觉得祖母既光彩照人又十分亲切,只是看不够。我虽无缘孝敬父母,这会儿知道世上还有祖母,便知自己不算孤苦,心里既高兴又……又不知为什么,总忍不住想哭……”

元静一边说,一边细察太后的神情。她半真半演得卖力,谁好意思较真深浅。

骆宾华果然听入神,红了眼圈,叹道:“自然也见过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那时你们还是襁褓里的两个小娃娃……”

边说边盘起手中的佛珠。

茶盏内,一片细小的茶叶缓缓舒展,涨满水,又沉下去。

“你们今日为什么翻墙?”

元静听完,顿感心中十分委屈,酸楚的眼泪几乎堵住喉头,她忍不住握手成拳,清了清嗓子道:“——和弟弟实在无法,从前只是吃不饱穿不暖,挣扎过活罢了……可时日渐长,都知无人管我们,有时,有时他们竟连饭也不给了。”

骆宾华听完,停下手中珠串,心疼地看了一眼女孩。

——儿子不听话,已然身死名灭。

——丈夫到底也不在了,不会碍着什么。

——李姝华尚且如此,两个幼童又一无所知。

——难道一个太后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元静端茶碗,看热烟腾起,心里上上下下。

骆宾华忽道:“你既然有心,干脆从此留在祖母身边侍候如何?”

元静听完这句,心口好似紫宫寺的大铜钟被撞了一下。

——弟弟的腿不会有碍了!

——甚至还能留在太后身边!

她兴奋得心口怦怦直跳,放下茶碗,搓了搓发抖的手指。另一头大几岁的小女孩只还静静打量她。

元静颤抖着走两步,跪到太后脚边不住磕起头来,骆宾华既错愕又忍不住发笑,忙命人扶她起身。

“这还没到年节呢,你又行这么大礼。”

元静笑道:“多谢祖母垂怜,今日犹如新生,可等不到年节啦!往后静儿必尽心侍奉,以平父母之憾。”

骆宾华笑得几乎喷茶。元静胡乱塞了几口点心,虽然确实前胸贴后背,可兴奋却叫人全然忘记饥饿。

待元缄包扎妥当,一行人才离开紫宫寺。

元静和年长几岁的小女孩一起登上骆宾华的车,元缄由宫婢照料,另乘一辆在后。

车沿宫墙往北走,不多会儿,行至一宫门前,穿过巨大的门洞,进入甬道。

侍卫、宫人见到太后车驾,纷纷停在御道两侧,低头肃立。

走完甬道往西折,队伍在院门前停下。

门边候着的宫人纷纷上前,有置脚踏的,有撑华盖,还有伸手搀扶骆宾华下车的。

绮罗又吩咐去搬来春凳,好将元缄抬进去。

元静被人抱下车,脏衣服擦到宫人身上的锦缎,她既怕挨骂,又感到羞愧自卑,心中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宫门下的骆宾华回身朝她伸出手,宫人将她安稳放到地面,一言未发。

元静瞥了一眼自己袖上的污迹,心中默念抱歉,便快步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牵住骆宾华的手,朝宫苑走去。

身前身后被贵妇人环绕,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睁大眼暗暗打量。

过了宫门,东西两边是粉墙赭柱的游廊,廊间挂着鸟笼,鹦鹉、杜鹃鸟雀啼叫。往前迎面一幢三间的穿堂,屋顶雄壮宽阔,屋脊脊尾上翘,遒劲而飘逸。下头粗壮立柱,也许要两三个成年宫人伸开手臂才能完全环住。顺着立柱往上瞧,房梁虽暗,可上头有彩漆图案,又描着细金线,阳光照射处隐隐闪着光。

走出穿堂,她眼前霎时开阔,精心装点的庭院,环绕一座工字形大殿。前为主殿,后为寝室,东西又有配殿。雕梁画栋自不必多说,廊下地面由黑釉板砖铺就,擦得干干净净,光照上去,恰似一汪深邃的潭水,夏天尤显清凉。

连接主殿与寝室的过道,状若飞虹,置于水上。原来有一股活水自院落西北角引入,穿过虹桥,绕过花圃,好似新月状,再从院子西边流出去。

院落里,还有两间对称的小厅,西厅为佛堂,东厅被花圃环绕,四面窗户皆已拆卸,此时充当凉亭之用。

元静边看边觉眼花缭乱,心想天上菩萨神仙住的也不过如此。

她跟着骆宾华,不知不觉走到大殿月台,抬头看见魏隶长乐宫的匾额。

长富贵,乐未央。

后来漫长的人生中,她见过许多这样的瓦和砖,也还有别的字,还有许多绣在锦幔和衣料上的吉祥话,缠绵不断的纹路,一直这么下去。

只不过她当时还不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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