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却说经嬷嬷教养,又有李姝华教授读书写字,元静和元缄两人课业进步飞速。骆宾华当面问询后,着意安排两人开春随姝华进皇宗学,同其他子弟一起上课。

元静听闻,祖父元起治下,朝廷偃武修文,恢复国学,辟召州郡世家入朝任职国子,后又于州郡大置学官。如今国中尚武风气式微,而文风渐盛。

皇城内的宣文堂是汉魏旧朝太学所在,修复规整后又扩东序殿堂,建皇宗学。

除一应元氏子弟,这里亦有伴读的达官贵人子嗣,学成考试后待选官职。骆宾华还下诏,朝中贵女乃至京畿闺阁女儿,凡有志亦可报考宗学,结业优异者,授女官封号。

皇宗学甄选伴读,可谓万人取其一,一旦上榜,邻里乡亲无不议论纷纷,全家倍感荣耀,因此凡有资格的人家,皆寻门路送孩子前来。

元静入学时,宣文堂里已然人才济济,阅史论经之声不断。她初来乍到,既兴奋不安,欲跻身众多同学之中,又叫她心生斗志,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落人之后。加上在永巷早养成一股细察他人、谨慎行事的习气,因此在宗学之中,再乖觉妥帖不过。

下学回长乐宫,她便跟着绮罗、闻雀,又有姝华及她的侍女甘松,一块儿做女红针织,元静的性子自是耐不住,绣个鸳鸯戏水,与死鸭子沉塘无两样,白忙几日,也就丢开了,偷空便往天渊池那头去找刘慕卿听曲舞戏。

骆宾华与前朝联络就颇紧密,如今虽有萧后,但念在皇帝尚孝,且骆宾华性子强势,因而后宫各种大典活动,仍由长乐宫一手操持。

洛京人家皆言,皇帝的晨光殿,太后的长乐宫,名都种种繁华,不过这二处,光景西流,不改日月同辉。

展眼几度春秋,元静元缄姐弟已熟悉宫城里的弯弯道道,也把长乐宫当成自己的家。诸学童中,因年纪相近,他们姐弟与皇子元悦、公主元维最为亲厚。另又有元韫在侧,李姝华常约她往长乐宫作伴。

本朝女子循从前风俗,未出嫁时,在家中如男孩一般教养,并无汉人闺门静柔和顺一说,说话办事,敞快伶俐为上。

唯独公主元维深受母亲萧后的影响,从前南土宫廷,绮靡而沉郁,她知道还有别的样子,也常做出别的模样来,显得自己天生与众不同。

大伙瞧在眼中,有自发攀附的,便常学她,或又赞她气质独树一帜。元维与同学的亲疏远近全凭心情,偶尔也拉元静私下讲些体己话,透露宫中不为人知的隐秘事。

她说话时,音调悱恻缠绵,说到关节处,轻轻挑眉,像为自己预先知道其中曲折的特权而洋洋得意。

元静与她同岁,不像别的亲姊妹知道底里,又因长乐宫的威严多了份可靠度,更重要的是,元静能在全然不走心的同时幽幽表现出羡慕之意,是她最合适的听众。

这日元静补完课业,正要往刘慕卿处,命闻雀往厨房取新制的几样点心打包,又挑了一盒好茶叶。两人才行到门边,被刚回宫的李姝华堵住。

元静笑道:“姐姐今日回来得早。”

她最近常去妙胜庵。

李姝华面无表情,道:“下午庵里要做法事,香火味太重,我懒得久坐。”她正说话,忽瞥见几案上的笺。

“又是你替织金作的?”

元静点点头,道:“她说太后瞧过,况且前两趟外头相公都说不必再改,也就任由我来了。”

姝华道:“就你耐得住性子,从前抄个佛经动辄个把时辰,这手小楷真是练出来了。”

元静笑道:“长乐宫里,耐不住性子又能如何?”

姝华横了她一眼,元静见无话,拔脚就要跑,却被她按住。

“上哪去?”

元静笑道:“今日日头不错,我上天渊池晒晒太阳喂喂鱼。”

天已入春,如今天渊池边鸟鸣莺啼,柳枝款款,杏桃映波,光耀鱼跃,好不快活。

李姝华并没理会,道:“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元静听她声音冷峻,心下狐疑,将手中包袱递给闻雀,转身跟她回到房间。

李姝华坐在镜前,自顾自拆卸头上珠串,道:“你成天上天渊池做什么?”

元静想也不想,忙道:“谁又成天去了,不过是难得休息。”

李姝华从镜子里盯了她一眼,道:“真要认真审审你跟闻雀才好。”

元静没作声。李姝华叹口气。

近期罽宾国的公主抵达京都,朝廷商议太子与她的婚事,今日骆宾华往永安殿接见,长乐宫里十分安静。

“我还奇怪,那日陛下来长乐宫,竟提到你将来如何封号。”

元静听到这里,吃了一大惊,心脏不由得砰砰跳动。小时候跟在骆宾华身后并没所谓,年纪到了反而许多场合她不能再去。

“——谁知太后找话绕开了。”

李姝华似有意兜圈子,叫元静心里上上下下。

她回想初到长乐宫那年,皇帝太后争吵,为什么,皇帝突然让步了?

她遂道:“此话当真?”

也许皇帝并没在意她父母的事。

李姝华望她眼睛,认真道:“你如今也爱上演戏。我只劝你,这宫中,什么事儿也瞒不过祖母,别惹出闲气来。”

元静听完,十分摸不着头脑,在原地呆愣住。

她谄媚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好似天下人没有比她更坦荡的,道:“我一向乖巧听话,姐姐最清楚,怎会惹出闲气来?”

李姝华哼一声,道:“有些朋友,不交也罢。”

元静道:“这是什么道理——,”随即明白是说刘慕卿,“交……交朋友还能惹出气?”

李姝华道:“你心思单纯,可叫有歹念的人看到,传出去算什么?”

元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有人瞧见他们交往,造起谣来?

她愤愤嘟囔道:“自然是自己心里有什么,才把别人也想成那样!胡搅蛮缠的话多了,在这皇宫里,姐姐听得还少么!”

日头越来越高,这会儿再去,大概刘慕卿也走了。

李姝华不作声,面上铁青。元静忙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个人言行,难道全冲着别人的话来?有些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况且,本也没什么呀!”

李姝华站起身唤甘松,又朝她道:“总之你听我一句,这些话若传到太后耳朵,就覆水难收了。”

元静默然站住,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又移回来,双脚已然发麻。

“姐姐也不信我?”

李姝华回过头,嗔道:“咱俩日日相对,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

这时她和李姝华仍睡一间房,只是从天到地加一面雕花隔扇,各自分出一片小天地。

元静麻木点点头。李姝华命甘松打水洗澡。

元静回到自己的隔间,叫闻雀去天渊池送信。

空荡荡的下午,她趴在床上,百无聊赖。

可元静一向不是个听话的人。过了几日,眼见四下无人,便又跑去宫苑北边。

天渐热,天渊池边已有微微蝉鸣。春已深,桃花谢尽,枝头绿叶层层,阳光透过叶缝,撒下婆娑影子,随风晃荡。

她跟刘慕卿像件大事一般解释上次没来赴约,对方却只是无所谓模样,反问道:“长乐宫哪个姐姐?”

元静一愣,心想自己只说了姐姐,并没说李姝华名字,宫中女眷多,刘慕卿虽然见过许多达官贵人,但未必分得清。

“是长乐宫的姝华郡主。”

刘慕卿哦一声,道:“我知道,脸上总是微微带笑那个。”

元静想了想,似乎正是这么回事。

刘慕卿又道:“看着像家里上门的穷亲戚。”

元静微微皱眉,道:“这话真难听。”

刘慕卿笑了笑,道:“那你怎么没听她的?”

她半晌没接话,过后有点后悔,没替李姝华争辩,自己过分讨好人。

除了唱曲跳舞,刘慕卿弹起琵琶,也是个中好手。

只见他纤细的手指缓拨琴弦,先似听得山泉飞涧,蝉鸣燕戏,不多会儿,日头随着萧瑟声往西,弦间陡生忧思,缠绵悱恻,叫人无端哀戚起来。

待他停手,元静忙问:“莫非刘师傅想家了?”

刘慕卿哑然失笑,他们元家人,怎么每辈都出个能读人心的,遂道:“这几日日头倒好,晒得人犯困,只是日头一落下便起凉风,也不知几时真正热起来。”

层叠的树叶随风摇摆,深绿浅绿光影跳跃。元静瞅他微眯眼,慵懒斜靠软垫,散落的发丝偶被风带起。

树上花朵虽谢尽,可他却是一副开得正酣之态。

元静笑道:“你家乡夏初什么模样?”

刘慕卿伸个懒腰,缓缓道:“南方湿润,草木抽得极快,还没入夏便已郁郁葱葱。这会儿池边该有浮萍荷叶,堤岸上也是杨柳依依。人走在其中,好像叫绿颜料浸染过。”

元静当下便听得神往,却又好奇他口吻里的冷漠,仿佛是隔着回忆说一个并不相干的地方,好奇问道:“你后来再没回去过么?”

刘慕卿摇摇头,低头看向跳跃的光斑,道:“也许是人老了,忽然看什么都不顺眼。百年前先祖自相州南渡,抵达江左。怪好笑的,吾乡他乡,怎么说得清楚。”

元静道:“你如今说话,一丁点南方口音都听不出,人人只当你是本地的呢。元家也是从北地迁来的,再没回去过,想来是比家乡好吧。你待了这么久,还不喜欢么?”

刘慕卿道:“这口音我是下功夫练过的。”

元静忍不住道:“皇后也来了许多年,可三公主长在章华宫,照样还会说几句南方话。”

刘慕卿冷笑一声,没接话。

元静又道:“往常听你说秦淮河乌衣巷,江南佳丽地,只恨我还没机会见到。”

刘慕卿道:“将来你出宫立府,有的是出游机会,只怕你嫌路途艰辛,风尘仆仆。”

元静道:“我自小只见过这里的高墙,若能去外面,怎么会嫌?”她说着说着,忽想起李姝华又想到太后,不禁叹口气:“只是寄养在长乐宫,不知将来如何呢。”她能做主的事情实在有限。

刘慕卿安慰道:“外头也并没什么好,你不过是出去得少,所以总惦记。”

元静道:“还是他们做官的好,四方巡游,仪仗开道,比你台上演的还威风。”

刘慕卿笑道:“怎么你还想做官么?”

元静扑哧笑出声,道:“等我也当上官,那时也来作什么天子游宴诗,什么入朝词,最好谱出曲来,好叫你舞上一曲!”

刘慕卿道:“我才说那皇宗学胡乱教人,这么听着倒还有些意趣。近日你们又学些什么?”

她想入非非惯了,他也不以为意。

元静瞅了瞅四周仍无人,神神秘秘道:“读了魏晋马上就是宋齐梁陈,从前你说我荒唐,这次,不仅荒唐,兴许还有些大逆不道,你切不可同人宣扬。”声音慢慢低下去。

刘慕卿挑了眉毛,笑出声来,道:“休卖关子,我就爱听大逆不道的,且快说来。”

元静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残屑,道:“我看史书历来帝王,所烦心事,譬如外戚做强,乃后宫家人,譬如宗室独大,乃叔伯堂侄,又或者朝堂结党,或者近宦相挟,或者封疆大吏圈地而自强,更有的,譬如太子储君,以日月共争辉耀。这一大家子,从外头被人杀进来尚还有限,里头一处相互撕扯,反倒成心头之患。”

刘慕卿边听,边扔了个樱桃进嘴,只道:“尚有理,可并不算大逆不道。”

“我还没说完呢,”元静又道:“那日有这心得,自是想操练操练,便套在当今圣上且看,捋了一圈,发现皇帝做起来运气倒好。太后皇后都无强势母家,更不论这宗室、皇子、武将,没有一个不臣服的。可我又想起,物……”

正还说着,元静突然被刘慕卿连接咳嗽声打断,便停嘴懵懵望他。

刘慕卿收拢五官和身躯,起身正经跪到她前头,将她挡在身后。

元静忙也转身抬头,双眼猛地被日光一晃,过了片刻才对回焦。

等她看清楚,只觉头嗡地一声作响,心脏被重锤一击,浑身血液凝固动弹不得。

曹植《箜篌引》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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