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皇帝也走到此处。不知被他听去多少。元静忙缩在刘慕卿身后跪牢。
元澈低头走近,目光一动不动望向元静。他的脸背光,埋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十五岁那年,他领兵去江南,便再没见过大哥。姐姐元涟来信,说大哥宠幸绣娘,贱人怀孕,设计害死太子妃,致使母亲大发雷霆。
大哥的太子妃陈氏,是大儒陈阆的孙女,当年陈家拟定的婚礼流程,反衬得他家好像没一个人读过书。他想象不出大哥能和她说上话。
大哥比他疯魔,竟真迎合一个绣娘的痴心妄想,不像他,母亲命立萧氏为后,他只是照听不误,一声嘤咛也无。
“下官拜见——“
如今不是也很好?父亲和大哥身死,母亲突如其来的隔代亲,而他也能自己做主了。
面前的女孩也许像她母亲,心比天高?也许像他父亲,面对乐官便推心置腹。
刘慕卿也许恨过?他不是他大哥,绝不可能为一个身份低贱的人鱼死网破。
“你说,朕这皇帝做得,全凭运气好?”皇帝并没理会刘慕卿,冷峻的声音像冰锥子一下一下刺向元静。
元静低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刘慕卿忙开解:“回陛下,这只是小人们没见识的胡言乱语,绝无藐视当上之心。”
“让她说。”
刘慕卿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温柔地望向元静,朝她点了点头。
“我——”她胸口狂跳。
刚对着刘慕卿,太得意忘形。
皇帝扬高音调,嗯了一声催她回话。
——带罪身故的太子后人。有些事,在她出生前,已然注定。可这也太不公平了。
她强行捏紧发麻的手,那火花烧遍一切看过的书,每个字都融化了,并不能看得清,也似乎不再识得。
那书上讲的,怎么她讲不得?
人世间知晓的一切,像大水车,满满装着水往外溢,转到上头,再空荡荡沉进水底。
那些碎落的纸片,熏黑的卷轴,金戈和铁马,玉璋和钟磬,装点长乐宫的古董,比人活得更久。
朝露晞,寒蝉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要活下去。
“逞强逞得,这会儿倒哑巴了?”
元澈朝她又问一遍,声音已经到厌烦的边界。
她深深吸一口气,虽觉脑袋仍嗡嗡作响,却好似死而重生一般,缓缓道:“启禀陛下,我这么说乃是,史书上所见皇帝,没有一个不说自己是真龙天子的。想来既然是天子,怎地也没见天助一助他,反而运祚皆尽,改朝换代。刚说陛下运气好,确是我妄言,没有细细斟酌,因此辞不及意。我其实想说的是,陛下现在既无内忧又无外患,国泰民安,盛世清明,这就是泼天的鸿运。占着运气好又何妨,合该占牢才是,天要帮谁,自然谁就是真的真龙天子。”
元静边说,边抽离自己魂灵,细听说话的声音和措辞,生怕再出错。
死生皆在此刻。
刘慕卿暗瞅她一眼,似幽幽一笑,旋即又垂下嘴唇。心中升起一股出了恶气的得意,身子渐渐松弛下来。
“你知道妄议犯上是什么罪?”声音倒软和些。
“我——,我回学堂查一查。”元静忙接话。
皇帝道:“还轮得到你查,亏得是我一人至此——”
元静听罢,知道尘埃落定,忙一把拉着刘慕卿磕头,生怕皇帝反悔,嘴上不住道:“多谢陛下!”
“若被人拿住,你可想过后果?”
元静暗暗扯了扯发麻的腿,又规矩地磕个头,机械地恭敬道:“陛下所说,醍醐灌顶。我一时忘记分寸,您的教诲定铭记于心。”
“你去吧。”
元静如释重负,起身时头一晕,几乎没站稳。她踉跄两步,扶着脑袋正欲拔腿跑,忽想到身旁的刘慕卿,竟又跪下去,道:“陛下,这位乐师刘慕卿刚只是一味听我说,不曾议得,况他——”
忽觉手臂被刘慕卿拍了拍,元静疑心又说错话,忙低头消了音。
皇帝又走近一步,绣金银线的袍子下摆在他俩视线中微微摇晃:“他说过什么,我自会再查问。”
那声音里,无端生出一股陌生又暧昧的态度,倒没有责罚的意思。
元静心中慌乱,未来得及多想,忧心地望一眼刘慕卿,起身便往前走。只因她还是担忧,便步步行来拖泥带水。
才走两步,迎面吹来一阵风,闻雀远远站着湖那边,怀里除了樱桃,还抱着一把蔷薇和茉莉。
清风荡来香味,幽幽入骨。
身后人声又响起。
“你还弹琵琶给她听?”
——竟变了个人。
“做什么吓她?多不容易有些乐子,不然整日关在这鬼地方,有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既傲慢又挑衅。
元静暗暗纳罕,刘慕卿不是才说外头并没什么好?
皇帝竟丝毫不以为意,只道:“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刘慕卿道:“这里像是有谁身份不尊贵似的——,我只当她是个朋友,改日你若放我出去,我自然好再交两个没身份的。”
“胆大包天。”
“你是天子,我能有多大胆子?”
元静听完,心中不住翻腾,仿佛巨石相撞。
“哈哈,可你刚对孩子倒有耐心。”刘慕卿扑哧笑出声。
“那也要看是谁的朋友。”
琵琶弦动,刘慕卿唱曲声起。
她快走两步,边觉浑身滚烫起来,体内似乎有一支线香被点燃,迷烟和热气幽幽飘起,一时无处可散,难以消解。
一阵心绪波动后人大汗淋漓,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伸手招呼闻雀。
对方指了指刘慕卿和皇帝,又看见元静惨白的脸,将话咽了下去。
一路回宫,两人异常安静,都没讲话。元静感觉双脚轻飘,身子也发软。方才紧张过度,这会儿松懈下来,人整个是虚脱了。她回房换了身衣服,便催闻雀出去与众人分掉樱桃蔷薇茉莉,自个独自在床榻上瘫倒。
没过一会儿,忽听见远远传来元悦的声音。原来他拣了新花样的扇子,送来给太后,并李姝华和他们姐弟,预备作入夏消暑之用,听闻元静身子不爽,坐坐也就走了。
元缄送完客,回她房中,见她呆呆望天,兴致索然,便挥扇逗她。
折扇面上的花朵闪光,蝴蝶忽上忽下,元静的眼神却还是死的。
“你这是怎么了?难得一次会完刘师傅没兴高采烈回来啊。”元缄推推她臂膀。
元静只躺着仍不动弹,道:“姐姐人呢?”
“去妙胜庵还没回呢。你到底怎么了?”
元静抹抹额头上的汗,这才坐起身,朝他正儿八经道:“我今天见到皇帝了。”
元缄啊一声,停止手中摇摆的扇子,道:“往日不也见过,没见你这么发疯。”
元静望向他道:“今天不一样,是私下见的,刘师傅也在。”
元缄狐疑,眼眸映着黄昏的夕阳余光,好似变成琥珀色,急忙问:“什么叫私下见?”
元静道:“皇帝没下诏,我们也不是候着觐见,是在天渊池边,偶然撞上了。”
元缄这才意会过来,放下扇子,道:“现在你这样涣散,该不是方才嘴快,顶撞他了?”
元静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翻身趴到枕头上,道:“我说了极冒犯,极大逆不道,极找死的话。”
元缄忙地也把头贴到枕头边,不住推她肩道:“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呀,到底如何,况且死活不还有我吗,不管怎样,总不是跟你一块受着。”
元静面露懊悔,把来龙去脉和元缄细说了一遍,不觉间两人都已满头大汗。
元缄听完,一时也没了主意,又拿起扇子,对着自己和姐姐挥起来。
元静道:“我现在真真后怕,怕得要命。只是没想到,这皇帝竟还挺有人情味的,并没苛责,以后——,你可千万拦住我些。”
元缄立刻白她一眼,道:“这会儿还要图嘴快,议论他有没有人情味,叫我将来怎么拦你?”
元静撇撇嘴,道:“恐怕这次真惹上祸了。”
“若真有祸,祖母早该在这儿候着你了。只是方才那些话,毕竟就像泼出去的水,皇帝必然留意上了。”
元静两手揉揉太阳穴,道:“你说的我难道不知道?所以我心里才慌呀。”
元缄放下扇子,忖了许久,方道:“要我说,兴许他只当你年纪小,逞强想出个风头,不知轻重,这又不算什么。”
元静点点头又唉地一声长叹口气。
过了片刻,她忽又道:“其实我心里不舒服,还为一件事。”
“哦,还有什么为难的?”
元静摇摇头,望着窗外青阴的天空,道:“不是为难。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遇到皇帝,我心里的后怕就像一汪深潭,黑布隆冬的,说害怕还不够,简直是恐惧,撞鬼一样——”
元缄宽慰道:“熬到放出去,离了这里,谁还管得着我们?再说父母的事,不也没连累吗?你不必这么忧虑过甚,反添心病。”
元静撑着脑袋摆了摆,道:“也不为这个。我瞧皇帝,其实跟个普通人一样,可他说话我也怕,沉默我也怕,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元缄瞅着她,无奈道:“几时你便怂成这副孬样?究竟也没什么,若真有后果,再怕不迟。”
元静仍觉脸上滚烫,双手却凉,便伸手不住摩挲自己的两颊降温,呆呆道:“你说,皇帝也是一个人。可他一动怒,就能杀死其他人,甚至拉着一家老小陪葬,这不吓人么?”
她说完这句,忍不住想,难道父亲死时也是这般害怕,母亲是不是悬心吊胆活了一世?
元缄听得,反笑起来,叹道:“皇帝不就这样么,书上写的还少了,”脸上忽又变得正经,道:“帝王是天下的至尊,掌握普通人命运。人人想当皇帝,不就为了拥有这样的权力?你一点野心也没有,反而怂成这样,叫人笑话!”
他对元静的反应实在莫名其妙,便没跟着议论下去,起身道:“对了,刚你刘师傅也在边上,他可有事没?”
元静抿了抿嘴,道:“他——,”忽想起多年前看他在皇帝面前跳舞的场面,“他那么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自然不会有事。”
元缄挑起眉毛,忙问:“什么意思?”
元静反不言语,翻过身来,从弟弟手中抢了扇子,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摇起来,道:“方才送去的樱桃可吃了?”
元缄点点头,道:“我不爱吃那个,都给玲珑了。对了,方才元悦说,明儿学里又有新人进来呢。”
“哦?什么来头?”
“总不是太尉之子,将军之女,还能有什么来头。”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比从前好些。你看史书,过去荫恩或世袭当官的,虽也是这些人的子女后代,却并不知其真正才学,过学堂考试,至少学问不差了。况又是打着皇帝亲选的旗号,往日荫恩再盛,也不见得会这么感激呢。”
元缄冷笑,又拿扇子呼她臂膀,道:“说的很有理。只你这个人,狗改不了那啥,看到就非要议论,叫我怎么拦你?”
元静知自己又妄言,被他吐槽,便不好意思笑笑,也不反驳。
正在这时,闻雀和玲珑两人手挽着手进来,道:“织金姐姐让去选选新到的锦缎,还要给两位贵人量身子,好做秋冬新衣裳。”
元静笑道:“又做衣裳?天这么热着,况且去年的也没穿完呐。”
闻雀解释道:“织金姐姐嘱咐说哥儿到年纪了,蹿得快,别等要穿时又没有。去年那些,花式样子也不时兴了,再穿着,太后要问的。”
元静道:“你们先去,我洗个脸就来。”
闻雀忙点点头去倒水。
元缄朝玲珑道:“我又不懂,你看着捡几块便是。”
玲珑笑道:“还说呢,去年我特意做的,也没见你穿。非说挑得太艳,我瞧这色,三皇子就穿得好好的呢。”
元静扑哧笑出声,天下的确还没有元悦不敢穿的颜色。
等到前头,绫罗绸缎果真山包似地堆在几案上。
两个嬷嬷替元静量身高,她边任人摆弄边朝绮罗道:“姝华姐姐捡过了么?”
绮罗摇摇头,道:“郡主还没回呢,两位贵人先挑就是。”
元静瞧着她,面孔被彩缎反衬出红霞般的光泽,又回头看了一眼织金,不禁笑道:“上回听刘乐官瞎诹,说要是织金扮成舞姬,一定活脱脱顾恺之画里的洛神,我这会儿瞧绮罗,竟是另外的模样,像个妖娆的胡姬。”
说罢,扯起一片绣着金线的红色丝绸,轻轻罩在绮罗头上。
绮罗啧一声,掀起红绸,却也不取下,照镜那边理了理头发,道:“大姐儿就会糟践东西。”
织金看着尺头,目光也没抬起来,冷冷道:“男子戏谑下流之词,贵人少学舌。”
元静瞥了她一眼,道:“好姐姐,我再不胡乱说。”可等织金转身走开,她又忍不住,低声问绮罗,道:“诶,你知不知道,刘乐官,是几时进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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