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雀道:“回贵人,我家乡在雍州,今年十五。”
元静道:“你比我大好些。雍州在哪里?我在永巷还没碰到过雍州人,你家乡风景好么?都有什么好玩的?”
——好奇心却又立刻叫她的贵人面孔露馅。
闻雀道:“我出生时,父母已在京畿安家,并未亲眼见过家乡风景。”
元静道:“永巷里倒是有许多南边上来的人,各自说起家乡风物,叫人十分向往。”
织金插嘴道:“那是什么很好的地方么,姑娘既然在长乐宫里安顿了,往后少提些永巷才是。另外太后的意思,壶梁殿从前伺候你们姐弟的李嬷嬷就不必跟来,不知姑娘……”
元静听得名字,突然一阵怒火上心,背脊焦麻,平复后,才试探问:“织金姐姐去过壶梁殿了,那李婆子可不好相处吧?”
“我倒没见着李嬷嬷,是缀锦带人去的。”
元静顿了顿,想她并没亲自去,也不知缀锦会是个怎样机灵的女孩,有没被李婆子胡搅蛮缠而毫无还嘴之力,遂认真道:“那婆子是个不知廉耻的泼皮无赖,一张利嘴,真像啄木鸟投胎的,饶是一棵树也能被她说得稀碎。我是来长乐宫看到你们,才晓得宫人原本是知情通理,该自有一派气度的。”
众人听她说完,都忍不住笑出声。
织金轻轻啊一声,忙招呼道:“姑娘既来长乐宫,自不比从前,李婆子就让她去罢。将来有什么想要的、不合心意要改的,都尽管跟我说,把这当成自己家。若闻雀并这起丫头、婆子有不顺手的,也尽找我。”
元静笑道:“多谢姐姐,她既是织金姐姐调教的,必不会错。况且她自幼在这儿,宫里规矩,该比我还要清楚,往后我倒要倚仗她提醒了。”
织金接着吩咐,元静身边余下者,与姝华一致,并闻雀在内,还有三个大丫头近身轮班伺候,又有四个分管衣服首饰、器皿用具、跑腿走动的,自不必赘叙。
不多会儿,李姝华下早课回宫,正巧碰到这一大帮子人。
织金笑道:“郡主上外间礼妆罢,都是妹妹的行李,还要收拾会儿呢。”李姝华此时已有封号,所以宫人皆以郡主尊称。
她边轻轻擦汗边道:“不碍事,总进进出出身上热。早起就觉得要下雨,这会儿还没下来,叫人闷得慌。”说罢看了一眼四处堆着的物什,又道:“这么快赶出衣服来了?”
织金低声朝她说了句什么,元静隔得远,并没十分听清。
李姝华抬眉笑了笑,叹道:“皇后娘娘先就抱怨是苦差事,这会儿不得更说你们欺负人耽误事。”
织金道:“她心里清楚,娘娘不会撒手,自己便乐得省心,从前哪样大事不是长乐宫贴钱贴人办的,只瞧眼下这公主府,还不是咱们抽了内府的人去,不然哪天才能收尾。”
李姝华道:“我只是怕你被人找了由头,胡乱安罪名。”
织金撇撇嘴,道:“眼下他们姐弟二人急用,不过是将长乐宫的东西抬过去又抬回来,还没登记造册呢,谁敢说什么。嫁妆么,娘娘这般心疼公主,只叫人担心车马装不下,岂会有少的,我看到下月也该都置办完了。”
李姝华听完,笑笑没作声。
元静的头发间逐渐插上许多金银饰,她左右摆摆头适应重量,垂下的珠串飞起,脑袋好似拨浪鼓。
眼瞧李姝华、织金不语,她遂问道:“姐姐上的皇宗学,是什么地方?”
李姝华回过身,朝她道:“是教皇子公主、宗室后代们学问的地方。”
元静听完啊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试探问道:“那我——”
李姝华缓缓笑着点点头,道:“自然也是要去的。”
元静声调提高许多,大声哀叹:“啊!往后我们也要跟姐姐一样,天天去上课?”口吻中满是慌张。
李姝华瞧她荒唐模样,只管笑,没有接话。
织金道:“郡主和宫中皇子公主们本就一样教养。太后意思,新来的两位贵人,也是一样对待。只是唯恐立刻就去学堂摸不着头脑,所以会先拣个教养嬷嬷教着,学些礼仪,长长见识。”
元静又望一眼身旁婢女,正源源不断往大立柜和梳妆台上安放器皿、被褥、衣衫和珠宝,不禁想起永巷里,也有读过书的仕宦家眷,她们看得懂各处牌匾布告,可说起来,又只会感叹祖辈父辈读书误事。
“静儿之前读过什么书?”
李姝华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元静扬起眉毛,心虚道:“书?唉,就是最简单的字,我压根也不认得,它要是能认得我,就算它厉害啦!”
说得众人大笑。
织金摆摆手,道:“也不打紧,宫里有最好的嬷嬷和师傅,姑娘尽可慢慢学。太后今日与广陵王妃和家眷一同午膳,哥儿、姐儿没见过生人,这趟就不去了,在房里吃罢,总归有见客的时候。况长乐宫不比别处,娘娘虽不在意,背后嚼舌根说阴鸷话的太多,将来就知道了。”
元静心中咂舌,试探问道:“吃饭还有礼仪?”
织金和李姝华一起点点头。
元静两眼一黑,人上人就不能怎么舒服怎么来?爱吃肉吃肉,爱喝酒喝酒,怎么还要做学问,怎么自己竟还不会吃饭了?
正说着,有宫女进来寻织金,原来今日皇帝下朝得早,正向长乐宫方向来,要给太后请安。
织金听完,面色如常,只道:“那么郡主和小贵人一会儿听太后传话,我先去外头伺候了。”遂退出套间。
李姝华看向元静,道:“你见过皇帝么?”
元静想了一会儿,皇帝从未去过紫宫寺,便摇摇头。
“他是你叔叔,也是我舅舅。”
除了弟弟,任何亲属名称对元静来说都陌生。
“这皇宫和天下,都是他的。”李姝华冷冷感叹,脸上带着微微的阴阳表情。
元静望她,心想天下不还有别的皇帝么。却只是放下手中一柄小铜镜,笑道:“那他吃饭,也要讲礼仪?”
李姝华啧一声,笑道:“你这嘴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待理好妆,我们偷偷去正殿边上,叫你看看皇帝什么模样。”
刚起床时,天还凉快着,被日头晒了一早,这会儿渐闷热起来。
两人猫腰躲在配殿的大窗户下头。
元静隔着竹帘,看见一个身影模糊的成年男人信步走近,身前身后,簇拥着一队人马,殿里又跪着一地人,先是参拜喊话,继而又一片鸦雀无声。
那男子绾着齐整发髻,皮质束发冠,以一根细长青玉发簪固定,再无其它装饰。眉如山峦,鬓角如削。眼眸黑白分明,扫视之处,目光寒冽,如浸过月光的剑锋。
他穿玄色窄袖袍,襟上是月白底绣着交互的青色忍冬纹和祥云纹,腰间系皮质带,缀镂空纹路的金带扣,腰间挂着青色荷包,又有一组珠玉佩。
元家武官出身,太后骆氏也自小随父上阵,因此家风教养,行为举止,皆素简利落。到元澈这代,家风依旧,虽为九五之尊,并不十分钟意雍容浮华的装饰。
元静一直觉得骆宾华气势压人,就算剥去身份、衣服装饰、仆从等等这一切,仍自怀有杀伐决断的气质。
这个皇帝却是另一种,目空一切,眼中毫无一丝惧意和悔意。
等人走入大殿,她俩也跟着钻进,贴到屏风后头。下人们见到姝华,只是习以为常,并不见怪。
夏日午后,热气蒸腾,元静挨着姝华听屋里皇帝和太后说话,手臂上全是汗。
皇帝元澈饮过茶,似无意间提起,道:“听闻阿娘,昨天将兄长的一对儿女接回宫。”
他并没特意提高声音发问,只是平稳地陈述,可元静听他讲话,心脏猛然怦怦起来。不知为何,恐惧如寒意一般包裹身体,叫人全然忘记炎热。
骆宾华看他一眼,也面无表情,道:“两个孩子尚小,况且一个还伤着。哀家命绮罗派人到永巷打听了一圈,实在不忍再送走。”
元静听到这句,顿时松了一口气。
皇帝道:“那等伤好了,阿娘想将他们养在这里,还是另找一处?”
听得他口吻松泛,骆宾华道:“爹娘的罪过,本就没牵扯他们,况又是元氏的血脉,就先住我这里,将来再细看何如。”
皇帝没有接话,良久方道:“和姝华一样自是无大碍,可还有个男孩。”
——他竟直白说出口。
太后叹了口气,只是不作声。
皇帝见她不吭声,也自不言语。
厅堂里很是安静,疾风穿过竹林,阵阵沙沙声。
元澈记得那天早晨,自己才到学里,家人说大哥回了,便从学堂接走他。
他们家终于是发达了,来了许多亲戚故旧。
母亲忙于向女眷展示她认为早已超过同龄幼童智慧的元澄,他暗暗冷笑,胡乱拨开人群往前院,并无人在意。
这里也是一般熙熙攘攘,他越过台阶,钻过家下人,头倚靠门框朝父亲议事的大厅里看,铺兽嘴衔铜环,在他头顶轻晃。
过了整个夏天,他的大哥从渤海回家,身子抽高许多。
元渊同父亲回完话,转身出门,瞧见门槛上的他,便勾了勾下巴。
他跟在身边,见他伸手摸了摸腰间革带,解下一个亮闪闪的金盒,递给他看。
约么胭脂膏大小的金盒,扭开搭扣,是一个三折的金板,将左右两页摊开,合成一副浮雕像。
画面四周,环绕重复的忍冬叶纹。画面中央,佛陀横卧屋檐下,旁边是站立的菩萨和弟子。
底下一溜乐伎,或怀抱琵琶羯鼓,或手持笛箫吹奏。房檐两端,一左一右两个飞天,披帛飘逸,两个大圆环,像两只蝴蝶。
他轻轻晃手,反射的金光四处跳跃,晃上屋檐,又刺到侍卫眼睛。
他见得手,脸上表情很是得意。
“这可好吧?”
大哥随手拍了拍他肩膀朝他一笑。
元澈张嘴笑点点头,静静望着兄长,只见他灵巧的手指轻轻抠开链条上的机关,将佛牌挂到自己腰间。
再走路时,沉甸甸的金块撞击大腿,那感觉很好。
元澈兀自伸手,一直摸到大腿,却只摸到荷包和冰凉的珠玉。
骆宾华瞥一眼儿子,见他双眼放空,忽将手中佛珠往桌上一拍,声音虽不十分大,可殿内宫人的脖子似乎向下垂得更厉害。
“他们才多大点?”
“况且那还是你亲侄子,养在我这,将来给个爵位,放出去罢了。”
“莫非你疑心我会瞎教不成?”
“若真如此,我现在就带他们搬出宫。”
“你也是做祖父的人,等孙儿们长大,你再自个儿好生料理吧!”
元静听完太后一席话,直觉比皮鞭打在身上还疼,可又忍不住想笑。
元澈回过神扶了扶额头,忙道:“儿子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合宫上下也有他们的叔伯兄弟、婶娘姐妹,阿娘既要养,孩子间的规矩分寸,需细斟酌。”
他根本也忘记了兄长的两个孩子。
太后这才收起佛珠,满意地点点头,道:“嗯,这点说得在理。同在宫里的这些个,年纪相近,虽不住一处,早晚会见的,都一般对待罢,不至于让孩子间生了嫌隙。”
皇帝点点头,恭敬道:“长乐宫里既然多两张嘴,吃穿用度自也要添上。这几日天气不好,您费神操心,倒累坏身子,干脆叫皇后出面调停罢了。”
骆宾华嗯一声,道:“知道你孝顺,两个孩子罢了,皇后请安时我提过一句,却犯不着为这事麻烦她。只是早间匆忙,不曾令他们姐弟二人行礼拜见皇后。等你打了招呼再说。”
元澈麻木地点点头。
骆宾华忽又道:“可我心里想,两个孩子出永巷容易,将来要以什么名分住在长乐宫,要听听你的意思。”
天将近晌午,房里越来越热。
他又想起那年姐姐元涟被接回府邸,披头散发抱着个婴孩,嘴上不断咒骂。
他父亲成了天下最至尊的人。宫廷修缮一新,他们从此搬入宫中居住。母亲舍旧宅建寺,修五层浮屠,说要为疯癫的姐姐祈福。那塔如今仍矗立在宫城外。
那婴孩她也一直养在身边,她掌凤印,便封她为郡主。
谁都没有提起惨烈死去的姐夫。
元澈想毕,只道:“此事我也是两眼瞎,叫皇后或宗亲们再议。”
“嗯,你可放在心上。”太后见织金眼神示意,知是广陵王妃已到,便对皇帝说:“留在长乐宫里用膳?”
皇帝摇摇头,道:“您同姨妈、女眷们自要叙旧,我留在这,多有不便。况且还有正事同广陵王商议,已叫他往晨光殿里候着,这会儿我也该回去了。”
“一天到晚不知道你们忙些什么,弟弟妹妹的人生大事难道不要紧?”
元澈抿抿嘴,道:“这事不是板上钉钉了嘛,阿娘只管派人料理,可别替我省钱。”
骆宾华笑着横了他一眼。
“今日召广陵王议论北边的战事,柔然要是有这婚事一半容易就好了。”
他挠了挠头,然后将手收回袖笼,竟真犯起愁来,随后又道:“本来明晚也定了,要以东宫的名义在西园游宴。广陵王久在并州,好几年没见过南方的同僚,正好也叫晚辈们相认,彼此熟识熟识。”
骆宾华点点头,道:“这便好了。”
元澈惨笑反问:“究竟哪里又不好过?”
太后望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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