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空雨初晴,风清晚霞明

元静暗暗诧异,太后和皇帝二人说话,活像小孩斗嘴。

就在这时,当空轰隆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片刻又接连响起几声暴雷,阴云齐聚,宫殿倏忽暗下来。

雨劈里啪啦落下,好似一勺热油炸开。随驾的人忙备雨具,又唤便轿。人声传递,雨声人声一阵沸腾。

皇帝母子都望向门外喧闹,听得吩咐妥当,骆宾华遂道:“这是老天有意留你吃饭。”

元澈笑道:“我可不信这个。”

——金佛牌早被胡乱扔到哪个角落,宫里建了庵堂,姐姐也似软禁般地住下来。

母亲的信送到建康,召他回京,字字句句令他血液沸腾,可心里又微微刺痛,兄长自尽,他们终于也成了那种对血缘生死并不可惜的家庭。

骆宾华盯了他一眼,道:“你去吧,不知雨一落,几时才得停。可惜侄子侄女今天没来得及跟你磕头。”

元澈道:“还伤着嘛,不急这一时。儿子告退,明儿再来给您问安。”

雨水沿屋檐下落,连成一道道珠帘。元静猫着身子挪到窗边,隔着模糊的窗纱望向雨里渐渐消失的一行人。

——不知父亲生前和皇帝长得像不像。

却说她原本筹划着,趁今日大家都忙,自己在长乐宫四处逛逛,不料碰到下雨,无处可去。

李姝华往前头迎接广陵王妃,留她陪弟弟在房中吃饭,待吃饱了,见婢女收拾碗盘,她便也伸手帮忙。

闻雀笑道:“叫她们做便是了。贵人喝茶。”

元静不语,接过茶盏,只见茶汤清亮,热气馥郁而芬芳。这两天见过许多好东西,渐渐不感到惊奇。

过了一会儿,闻雀又带了一个陌生的姑娘进来。

元静抬眼一瞧,是个面容清秀眉眼妩媚的姐姐,叫人看得十分喜欢,道:“这是谁,也是长乐宫的么?”

那女孩忙近前行礼,道:“婢子玲珑,见过贵人。”

元缄在床上伸长了脖子,道:“你来找闻雀么?”

闻雀道:“她原是章华宫,皇后娘娘预备给公主带出去的丫头,织金姐姐才又特意挑了两个很是得力的,用不着她,就上这里来了。”

元静笑道:“我瞧织金姐姐,一天少说也得管上百件事,怎么管得过来!”

闻雀道:“饶是这样,外头还有嚼舌头的呢。如今玲珑来了,我便让待鸢还回咱们房里,织金姐姐说两位贵人年轻,又没历练,还是用大几岁的丫头放心些,余下几个小的就不必再调换了。”

元缄噢一声点点头,朝玲珑道:“你过来。”

那女孩走近床榻,笑望了一眼元缄,道:“公子腿可好些?”

元静叹道:“织金姐姐真是心细如丝面面俱到,你叫玲珑,心窍定比我们更通透。缄儿是个犟脾气,吃软不吃硬的,你这样温柔和悦,我也就放心了。”

元缄诶一声,伸手指着元静摆了摆,责道:“怎么一上来就揭人老底。”

众人听见皆笑。

这会儿无事,闻雀去取了李姝华旧的九连环鲁班锁,交姐弟俩人解着玩,自己则带着玲珑,到门边尚明亮的地方做针织活计。

瞧见四下无人,元缄压低声音问道:“等腿好了,还放我们回去么?”

元静摇摇头。

“往后如何打算?”

“皇帝还应了要给我们名分,不知是不是当真。”

“听祖母的意思倒是当真了,那我这腿摔得还算值。”

元静听见,陡然眼眶一红。

“姐姐勿忧,幸好是我,这几日凡事劳烦你出面,女儿家的,在宫廷到底方便。”

元静一愣,不想他已想得这般深,只嘱咐道:“嗯,万事小心。”

忽听得门框吱悠一声,元静示意弟弟收了声音。

她回头看,闻雀和玲珑并不在,只有一个圆圆的脑袋从门边探出,目光将室内扫过一圈,最后停在元静脸上,眼波微荡,好似蜻蜓点过水。

对方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不甚分明,与他目光相触,元静不由得心中一惊。

这双眼,好生熟悉。

“你是什么人?”元缄忙问那陌生男孩,又欲坐起身,却见元静呆呆的,并没作声。

良久,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朝那男孩走去。

“你是长乐宫的客人吧?”

元缄听见,这才松懈防备。

见不过是两个孩子,男孩也放下戒备心,索性越过门槛走进房间。

元静抬头打量他,这人比弟弟还高半个头,面若玉璧,眉眼平直,目似明星,脸虽稚嫩,却自有一股英气。

“我见过你?”他开口问元静。

说话时,他朝元静眨了两下眼。眸子虽未动,却带笑意,目光忽微闪,又似有情。

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白光将两人面目照得一清二楚。暴雨倾盆。元静只觉浑身血液沸腾。

她心下骇然,结巴道:“你是,广陵王家的孩子吧?”

那男孩瞧了一眼窗外,又转回头看她。

“嗯。”他瞧见元静的眼神飘向别处,忙清了清嗓子,道:“或者我们并没见过,只是瞧你眼熟得很,也不知为什么,像是久别重逢。”

屋外雨声渐微。男孩说完这句,伸手抓抓脑袋,红了脸。

阴云飘远,幽暗的房间明亮起来。

两人垂下头,一时之间都没做声。

“我……”

“你……”

他们对看一眼,心中又都慌乱起来。

男孩想了想,道:“我吃席一时想方便,事罢,又思量好不容易得空,就想看看这长乐宫什么模样。”

元静垂头闷闷发笑,咕哝道:“头一次见,怎么就跟人说这个。”却只是问他:“那你见着什么了?”

他见她头上步摇轻颤,不觉心脏上上下下,可仍佯装大胆朝她道:“你们宫殿真大,比我们并州老家的房子大多了。”

——挥手比了比,好像放下戒心。

“我沿殿侧的耳房走几步,在尽头看到一溜游廊,后头是一片竹林。”

——于是侧过身,站到元静边上,神情恣意起来。

“两股活水把我引至一小亭,见到宝幢佛龛,我赶紧礼拜,又续上一根线香。”

——果然恭敬合手,像是对着已经结交几百年的朋友。

“穿过佛堂,眼前飞过一架虹桥,虹桥那边铺着花圃,当中还有仙鹤和鹿。”

他边说边又想起那只鹿的眼睛,便低头去找女孩的双眼,直到她终于也看向自己才满意挪开。

“我跟着那鹿走到假山石子边,穿山洞,越水池,才重又见到游廊,正连着后头这座大殿,我就悄悄摸进来,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元静见他说得忘情,不是绕着自己转圈,就是拉着自己忽左忽右,不禁笑出声。

他说殿高,似有风穿堂而过。说蜀竹,好像见到竹叶婆娑。说活水,依稀听得潺潺翻涌之声。说佛龛,便有檀香幽幽盈鼻。

待他安静下来,仿佛听得见心口咚咚狂跳。

除了弟弟和姝华姐姐,这辈子还从没听人同她说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话,元静抬头望他一眼,忍不住打趣:“亏得是鹿,才有鄯善国送给太后的瑞兽狮子,倒没叫你遇着?”

男孩脸色一动,瞧见她捂嘴笑,方知是玩笑,便也笑,道:“诶,你今年几岁,后头床上那个是你什么人?”

元静回头望了一眼弟弟,方道:“我是光初四年生的,后头那个是我弟弟。”

“噢,那你还小我两岁,你叫什么?你弟弟呢?”

元静抿了抿嘴,道:“女孩家的名字,无缘无故,告诉你作甚么?”

男孩听她反问,脸上不由得发烫,见她双颊泛红,也不知是涂了什么胭脂,这样好看。

“诶,我叫慕舆知,现下说给你听了,你的名字也告诉我才好。”

正在这时,门后忽又探出个脑袋,比他们都高些,面孔和眼前的男孩极像。元静望向他,心中却毫无起伏。

“老三,怎么跑这来了,祖母正问呢……”

那人说完,打量元静一眼,冷冷道:“席上才说,先太子的孩儿?”他虽望着元静,话却是冲慕舆知的。

元静听罢,面孔也冷下来,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嫌恶,心被刺了一下。被他叫老三的男孩,自然也知道她的身份了,名字还有什么要紧。

慕舆知回头朝那少年道:“大哥只管去,我就跟来。”

待兄长离开,少年又回头望向元静,抿了抿嘴:“你既是宗室女儿,那我叔叔和公主的婚宴,你会来么?”

元静听他并不在意身份,仍是磊落问话,心中不由得一动,望着他眨了眨眼,低头道:“我也才来长乐宫,还不知道长辈的安排呢。”

他又央求道:“名字我不问了,你可一定找个机会来。为这场婚礼,朝廷和广陵王府,不知备下多少新鲜玩意儿,你若错过,这一生也再难见。”表情竟不自觉得意起来。

元静只觉好笑,嘴上没有答应。她也的确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况且……”

她抬头又看他一眼。

“我还想再见你呢。”

雨停风歇,他目光澄澈,好似穿过松林的日头。

元静红着耳朵,只朝他道:“你快随你兄弟去吧,可别又在宫苑迷路。”

慕舆知点点头预备走,忽又想起什么,转身朝她道:“妹妹放心。”这才跨过门槛,快步走远了。

元静望向窗外,大雨洗刷后,天空像很淡很淡的蓝墨水,夕阳的斜光穿过层云,照在宫墙瓦间,兽形瓦当被洗得干净,咧开嘴,好像朝她炫耀似地笑。

宴席散去,李姝华回房,同元静讲起席间事来。

她静静听着,又不住追问,只要听得有关那男孩的只言片语,心中便感起伏不定。良久,她小心翼翼问:“姐姐,譬如今日的宴席,长乐宫时常有么?”

李姝华点点头,笑道:“对外头人,这宴席是少见的荣宠,可对咱们不过是常事。今日是老早就定好的,并非故意冷落你们姐弟二人。以后自然也会叫你们去,千万别会错意。”

元静猜度姝华以为她心里有怨,所以特特开解,不禁十分感念,叹道:“我真想去见见世面呢,可又怕闹笑话。姐姐,那将来…,我们也能出宫么?”

李姝华道:“这是自然,凡祭祀、拜祖、秋猎,还有往行宫避暑避冬,我们也去得。”

元静道:“那,那什么时候,能自己出宫?”

李姝华见她问得奇,不禁瞅她一眼,笑道:“怎么,你还想出去?那等将来出嫁,要么……,便只好出家了。”

元静扑哧笑出声,又轻轻推她一把,道:“姐姐取笑呢!”

姝华摊开手,道:“本就是这么个理,难不成,将来你像那些小子们出去立府?当官或者带兵,替天子巡守四方?那倒真是舒坦了。”

元静抿了抿嘴,却认真道:“确是这个理呢。”讲完忽又叹:“太后和老王妃嫁人后,便天各一方,这么久才见上一面。”

李姝华笑望她,道:“天底下岂有天长地久的相聚?”元静听完,心里忽有一番说不上来的滋味,正要再问,忽听织金传唤。

原来趁这会儿空当,骆宾华要当面问他们姐弟过往读书种种。

元静一一回答,太后听完,只觉所料不差,道:“是了,宫里虽有皇宗学,你们不曾开蒙,去了平白浪费时间。还是先拣好的教养嬷嬷,懂些道理才好读书。姝华也能教你们识字。你们生母没甚学问,故去的太子妃陈氏倒是大儒世家出身,常带宫中女眷作竹林之游,传为佳话。”

元静听骆宾华提到自己母亲,语气十分不快,暗自感到忐忑。

骆宾华又道:“只是这些学问不在乎你们真的钻研多少,而在于学会洞察世事分明是非。我们家虽是武官出身,曾祖早年飞黄腾达,也不忘帐中夜读《春秋》《史记》,这点子根基,切不可忘。”

元静听太后说得这样恳切又十分有理,心中感恩并崇敬之情愈加深厚,干脆规规矩矩跪下磕了个头。

骆宾华一时摸不着头脑,道:“这又是哪一出?”

元静立起身笑道:“祖母的话,既有长辈之威,又带至亲之慈,话中恳切深意,静儿都会记在心里,绝不忘祖母教诲。”

骆宾华笑着横了她一眼,扬手唤她起身坐到自己身边,接着又问织金,二人的教养嬷嬷何时入宫。

织金忙道:“已打发内侍官物色合适人物,都知道要来长乐宫,他们小心得紧,生怕有差池。我正催着呢。”

骆宾华道:“光小心有什么用,能找到合适的人才是真。对了静儿,不能再像今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皇后晨间请安一向来得早,她是后宫之主,明日该拜会了。”

元静心中咋舌,不想除了识字读书,骆宾华连她起睡也十分关切,怪道李姝华嘱咐她吃饭须讲规矩,忙向太后道:“皇祖母提点,静儿自当遵守。”

不多会儿,织金提醒太后梳妆更衣,原来皇帝的李夫人今日生辰,娘家人送了昙花进宫,请太后与宫中诸位嫔妃前往赏花游宴,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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