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京中,罗宅。

午后,往日这个时辰安安静静的内院,现在却是一派忙碌。屋内院中,廊上廊下,下人们忙成一团。

一名美妇人沿游廊缓缓走来,体态丰腴皮肤白皙,头插翠绿朱钗,同色系耳坠,简单不失端庄。她进入屋内,看到一个身穿紫色衣裳的丫头在整理书籍,道,“这是少爷最喜欢的书,仔细些。”

小丫头道,“是。”

又问道,榻上的被褥可换了?练功房可否收拾妥当?新做的两身衣裳可有送来等几个问题,小丫头一一点头,她这才放下心来。出门刚走出两步,似想到什么又折回,“上次我说的茶叶买回来了吗?那是少爷最喜欢喝的。”

小丫头点头,“买回来了。”

“记得叮嘱他们……”美妇人何氏的话说到一半,被身后略带不悦的声音打断,“这院子半月前已打扫过,早已收拾妥当,你今个又在忙些什么?”

闻声何氏回头,扬起淡淡笑意,“渚白常年驻守在外,已有三年未曾回家,这次他回来,自然要用心收拾一番的。”

罗家是武将世家,已故的罗老爷子是开国元勋,是跟随先帝爷开疆拓土打天下的主。

现任家主罗贞不靠父辈阴凉,从一个小卒做起,‘战功赫赫’四个字是自己一刀一枪和一身伤疤拼回来的。其儿子罗渚白,十一岁随父上战场,有勇有谋,立有战功。现驻守边疆,至今五年有余,期间很少回家,上次回来还是三年前。

罗贞身材高大魁梧,秉性果断刚毅,最见不得那些婆婆妈妈,“他是军人,又常年在外,家里便是不收拾,也比那边陲恶劣条件好上许多,那里那么娇气。”

何氏随自家老爷往回走,“老爷说的是,我并未兴师动众添置新家具新瓷器,不过是将他的院子收拾打扫一番,换了一床新被褥,两身新衣裳,,老爷又何须如何苛刻?渚白三年不回家,难不成你让他睡荒院?”

罗贞板着脸,并未答话。

何氏知道罗贞的脾气,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想儿子想的紧。她道,“皇上大恩,特许渚白今年清明回家扫墓祭祖,而后便是皇上大寿,加起来要在家待月余,这是阖家团圆的好事,况且我也闲来无事,老爷莫要多言了。”

何氏是罗贞的妾室,罗贞的正妻耿氏亡故多年,她在世时两人姐妹相处融洽,她走后何氏便担起罗府大小事务,罗贞有心把她扶正,却被何氏拒绝,罗贞不解,何氏道,姐姐对我有恩,即是她人不在了,我也不能占了她的位子去。

姐姐在时,对笙儿体贴周到,现在她不在,我同样会视渚白和梧儿如己出。再来,是不是正妻于我有什么差别?老爷不会再娶,内宅的事依然由我做主,所以,这正不正妻的,于我倒无所谓了。

罗贞知道她性情淡漠,自此便不再提起此事。“明日祭祖所用之物都准备妥当了吗?”

何氏道,“都妥当了,往年都是我一个人准备,今年梧儿和笙儿也来帮我。”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笑道,“去年两人什么都不会,我一边教一边做,结果弄的一团乱,今年好了很多,而且越来越有模样,今年我们还特意多做了些。”

“为何?”

“还是梧儿提出来的,说多出来的在我们回来的路上可以舍给需要的人,也算是积德行善。她还说,清明祭祖是最看出一个家族兴衰的,香火旺盛之家坟上白幡飘飘,家族凋零则清清冷冷。我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罗贞正妻耿氏是将门之女,不似那些娇娇弱弱的闺秀,她有主见有见识,杀伐果决,且有怜下之心,连一般男儿都比不上。罗青梧渐渐长大,已有其母风范。

罗贞神色稍虞,“那两个丫头又跑到那里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忙前忙后,三年不见的哥哥回来,她们也不知道帮忙。”

何氏道,“怎么会?她们早就盼着这一天呢,昨儿个熬夜帮我做完了祭祖的纸钱,就是为了腾出时间亲自去城外迎接渚白,这不,刚吃过午饭就出门了。”

罗贞看看天色,“渚白回来要先进宫拜见陛下,她们凑什么热闹。”

天气阴沉沉的,空中笼罩着一层乌云。偶尔一阵小风刮过,掀起地上的残屑,在空中打着滚,落在不远处。

阴沉的天气并没有影响闹市的热闹和喧嚣,街两旁店铺栉次鳞比,行走的小贩,杂耍的艺人,游走的行人,更有高坐雅间品茗的闲人。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两位骑马的女子由远及近,再慢慢走远,留下一对倩丽的背影。

出了城门,没有阻碍物,两人策马扬鞭,一口气跑出五里,看到路边的四角凉亭,这才停下。

两名女子,一个柳眉若画唇若含朱,盈盈一双秋水眸,如一缕清风,温柔和煦。另一个杏目朱唇神采飞扬,面若三月桃花,如骄阳般明亮灿烂。正是罗贞的两位爱女,特意出城迎接哥哥回家的罗青梧和罗紫笙。

罗青梧扬起白皙小脸,深深吸口气,“还是在郊外舒畅,闹市中骑个马都不痛快。”

“我劝你收敛些吧,若是被哥哥听到,他又该念叨你了。”罗紫笙下马,两人将马拴在一旁的拴马桩上,齐齐向四角凉亭走去。

至亭中,罗紫笙从包袱里取出软垫,递给青梧一个,自己也坐一个。她抬头看天,乌云压的比出门时更低了,希望哥哥能赶在下雨之前回来。

几只棕黄色的鸟儿自远处飞来,它们飞的很低,速度也不似往常快,落在一旁高大白杨树的枝丫,用尖锐的喙梳理羽毛,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继续梳理羽毛,叽叽喳喳,成群离开,依然飞的很低。

不时有冷风袭来,两人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青梧问道,“爹常说边疆条件艰苦,风像刀子一样割人,三年未见,你说大哥会变成什么样子?”

紫笙笑道,“等大哥回来就知道了。”

罗贞身为大将军,只有一妻一妾,在正妻亡故后一直没有续弦,只有一个妾室,且膝下只有三个孩子,这在同僚中,甚至官职比他低很多官员中也是极其少有的。

罗渚白是嫡子,又是年长的那个,对两个妹妹疼爱有加,小时候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妹妹先自己后,长大后自己常年在外,每次回来都不忘给妹妹准备礼物,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胜在心意难得。

姐妹两随意聊着,时间慢慢过去,路尽头依然没有动静。

罗青梧站起身,跺跺脚,伸脖子望向路尽头,“怎么还不见人,不会不回来了吧?”

“是我们来早了,再等等。”

天气又阴沉几分,开始有雨丝飘下,斜斜密密,偶有行人路过,行色匆匆,当真映了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

“来了。”罗青梧喜出望外。

路尽头出现一个黑影,慢慢变成一对身影,两名男子骑马而来,罗紫笙摇摇头,“不是大哥。”

罗青梧眯眼,“你如何看出?”

骑马的两人渐行渐近,已经可以看出轮廓,然后是身上穿的衣裳,为首之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先于他身后之人半个马身的距离,“大哥自边疆回京,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身体疲惫,可你再看那两人,为首者玉冠束发衣着鲜亮,应是位贵公子,后面的那位,应是他的随从。”

‘哒哒’的马蹄声清晰传来,来人面容已清晰可辩,果然不是等待已久的大哥。

“两位小姐,请问此路可是通向京中?”两男子高居马上,停在路边,高声询问。为首男子面若冠玉丰神俊朗,折扇别在腰间,衣裳华美布料昂贵,即是这阴沉的天气依然可以看到上面金线刺绣闪烁的光泽。

罗紫笙微微颔首,“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五里之后便是。”

男子道谢,“多谢这位姑娘,天色阴沉,现下又飘起雨丝,两位姑娘是否需要帮忙?”

“我姐妹在此等人,便不劳烦公子了。”

两人驱马离开,随风送来抱怨声:我就说走这条路吧,你偏不听,说什么知道近路,早听我的也不会迷路,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天黑前找到客栈。被埋怨者道,好了好了,京中繁华,你还怕找不到客栈落脚吗?

罗青梧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面生,迷路,这两人是第一次进京吧?”

罗紫笙道,“清明时节,在外官员各路藩王都要回京祭祖,第一次回京者也是有的。”

“说起藩王。”罗青梧手指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当年先帝打天下时,身旁曾有八位好友誓死追随,四个战死沙场,四个活了下来,死者追封生者受封,到现在只剩一个了吧。”

罗家先祖便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八个朋友之一,同时也是活下来四人之一。

四人被封为异姓王后,两个倒在温柔乡和金钱的诱惑中,犯下大错,被削去这项荣耀,一个在战场中双腿被废,成了残疾,上奏离京,之后便很少进京。剩下一个便是罗贞父亲,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他去世后没有让儿子继承他的荣耀,罗家成为了普通百姓,取消了所有优待。

再次响起的马蹄声打断两人,一小队人马向这边疾驰而来,两人开心跑出凉亭,站在路边,用力挥手,“大哥。”

小队人马大约十人左右,皆身穿盔甲,为首者剑眉星目风姿飒爽,正是罗家长子罗渚白。

“你们,你们怎会在此?”惊喜加意外,罗渚白说话有些结巴。正如罗紫笙所说,日夜赶路风尘仆仆,他俊容带着一丝疲惫。

“我们想早点见到哥哥嘛,所以特意出城来迎接哥哥,难道哥哥见到我们不高兴吗?”罗青梧不满道。

离家之人心中最牵挂的是谁?自然是家乡的亲人,虽说今日回京,面见陛下之后便能回家与家人团聚,可妹妹们冒雨出城,只为早一刻见到自己,怎能令罗渚白不感动。

“怎么会,我只是太高兴了。”罗渚白伸手为妹妹整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罗渚白带回来这小队人马,多半是跟随他多年的,都认识他两个妹妹,一一打过招呼。其中有两个跟随罗渚白时间短,还没见过他两个妹妹,因此打趣道,“罗副,怎么从未听你提及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呢。”“就是就是,不跟兄弟们介绍介绍?”

罗青梧走向他,问,“要认识认识吗?”

那人哈哈笑,“好啊,我是……啊……”

原来是青梧冷不丁用力拍在马屁股上,马儿受了惊吓,瞬间窜了出去,那人一时重心不稳差点摔下马,惹的后面人哈哈大笑。

罗渚白佯装生气道,“梧儿,不要胡闹。”

罗青梧双手环胸道,“是他说要认识认识的嘛,我这样介绍,他应该会印象深刻。” 罗紫笙性格温婉,从不与人争口舌,有时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与人计较。罗青梧的个性却与她完全相反。

“大哥。”罗紫笙站在一旁,脸上是温和的笑。

“笙儿,家里都好吗?爹和娘身体如何?”

“都挺好的。”

罗渚白抬头看下天,细雨纷纷,“天气不好,我们快些进城吧。”

一行人骑马进城,直行一段后在路口分开,一边回家,一边去皇宫。罗渚白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屋外细雨绵绵,屋内人三年来终于团聚。

晚饭其乐融融,一向严肃的父亲脸上也带了笑意,饭间询问罗渚白边疆的事,罗渚白一一回答,话一转又提到朝堂。

罗渚白道,“今日我进宫面见陛下,陛下脸色似乎不大好。”

罗贞道,“陛下近两年确实龙体欠安,一直在服用汤药,因着生病,性情也发生改变,对太子尤其严厉,前几日在朝堂,只因一句话便对太子厉声斥责,幸有几位老臣劝阻,这才作罢。”

太子是皇后所生,且是长子,皇上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罗渚白不解,“怎会如此?”

罗贞摇头,没有多言。

饭毕,大家坐在一起聊天。饭间爹和大哥说的皆是疆场和朝堂之事,罗青梧插不上话,现在终于有机会,她问题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罗紫笙偶尔插上一两句,二老则慈爱的坐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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