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夏·赁屋】
往返于赁屋与回春堂间的路程,魏书婷已走过许多回了,有时是艳阳高照的白日里,有时是星光明媚的夜色中,有时也是淫雨霏霏的阴云下……然,回回陪伴她的皆是罗衡。
如此来来回回走了将近一个月,在那鲍仙姑再次替她揭开脸上的面纱后,曾经那些可怖的伤口已慢慢愈合,只留下了几道或浓或淡的疤痕。
“你得让这些伤口透透气,”仙姑冷着一张脸训斥道,“同你说过多少回了!整日里蒙着面纱,怎么让这些伤口透气?你若是不想让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恢复如初,那便日日夜夜都戴着你这张面纱,一辈子也不见人吧!”
每回来,这仙姑总要挑出一两个毛病对人责骂嘲讽一番,魏书婷已听惯,已能从容面对。
这回,仙姑不再给她开药吃,而是配了美颜养肌的药膏,对她说:“外敷,涂在伤口上。以后,你不用上我这儿来了,要这药膏的话,便去前头找琼伢。”
魏书婷知晓猫毒已是彻底清除干净了,不禁喜上眉梢,真心诚意地向鲍仙姑行礼致谢:“多谢仙姑连日来不辞辛劳为我疗毒治伤,此等恩情,没齿难忘!”
仙姑淡淡笑道:“你不用谢我,谢你身边这位殷勤周到的情哥哥吧!”
话音方落,她便让人开门送客,不再同人多说一个字。
前头,魏子然已等得心焦,见那两人有说有笑地由医馆内的小童引了过来,目光微沉,却是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
魏书婷未料到他到了此处,欢欢喜喜迎上去,笑着说:“大哥哥,你不是在书院么?怎么过来这里了?”
魏子然见她摘了面纱,脸上重现了许久未见的天真笑容,便抛开了心底的那一点疑惑郁闷,笑着对她说:“午间闲暇,我过来接你。”
魏子然是自己雇了车来的。他拒绝了医馆接送的车马,将罗衡与魏书婷请到自己车上,问了问魏书婷的伤,不断地同她说着兄妹间的亲热话,只是偶尔同罗衡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罗衡猜到这人已看出了自己与魏书婷之间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是有意不让他与魏书婷单独相处,故意冷落自己的。他心里怨怪这位小年弟,可往后的路还得仰仗这人来疏通,也不好同他翻脸。
他现今已离了书院,被他那叔父拘在身边督促教学,同魏子然也不如从前那般亲密。而且,他发现,这人每长一岁,心思城府便深了几分,令他也捉摸不透了。
因魏子然午后须回书院,将魏书婷送回到赁屋后,他只在此与母亲短暂地叙了话,便拉着罗衡离开了。
两人同乘车马进城,车上,魏子然便说:“后日五月初,书院休假,我又告了几天假,打算去一趟徐村。”
罗衡道:“你此行要多少日子?初五端午,我得回一趟吴县。”
魏子然道:“顺利的话,端午前能回来。静缘兄那儿,还请你帮我问问,看看他是否去得成。”
罗衡笑道:“他家里帮他说了一门亲,他正忙着议亲,我看还是让他忙自己的事吧。”
“有这等事?”魏子然并未得到消息,不由笑了,“他终究还是逃不开这红尘俗世。”
罗衡却摇头笑道:“这位仁兄是被逼的!我姑母与她阿婆串通一气对他威逼利诱,他不从也得从啊!他觉着娶亲是背弃了佛祖,很丢人,特意叮嘱我不要同你说起,怕你笑话!”
魏子然道:“我可不会笑话他,我得寻思着给他送份礼!”
两人如此东拉西扯地谈了许多,车马将罗衡送到桃花巷时,魏子然藏在心里许久的疑惑,终是藏不住了。
在罗衡跳下车后,他又从车内探出半边身子,委婉地问了一句:“这些日子,婷姐儿没给你难堪吧?”
罗衡心道他果真还是问了,回头朝他笑了笑,说:“已有结发情,他日当共枕——魏子然,你该祝福我们,而不是这般猜测防备我们。”
说完,他也不等魏子然回应,姿态潇洒地步入了巷道里,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而车里的魏子然却呆了。
他总觉得罗衡在男女交往这样的事上,态度是飘忽不定的。他能与她们如朋友般坦坦荡荡地弹琴品茗,戏说风月,可正因这份坦荡,反倒让人觉得风流轻佻,并非稳重可靠的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儿郎。
这人若能与魏书婷一如既往地如友人般来往,他倒不会多加干涉;可偏偏这人平白里对魏书婷起了这样的念头,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心不在焉地回到书院,便立马写了一封信,让尚攸替他送往钱塘门外的赁屋,当面交给魏书婷,请她务必在今日之内回信。
尚攸觉着奇怪,但想到这位哥儿的行事本来不该以常理来揣测,没有多心,接了信便出门送信去了。
魏书婷的回信是傍晚送进来的,魏子然背了同舍的魏子焘与尚攸,独自走到门外,借着天边的点点余晖去看那封信。
然,拆开信,魏子然才发现,信上是母亲的笔迹。其中提到妹妹自从收了他的信,便神思恍惚,不肯立即写下回信,晚饭也没吃下多少。最后,母亲又在信里写道:“尔妹茶饭不思,心绪痛苦恶劣,似因尔信之故,母心不甚忧忧。尔信中所言何物何事,务请告知。”
魏子然未料到那封信会令魏书婷如此痛苦,便觉她对罗衡已有了深深的依恋之情。
他不禁反思那封送出去的信,不知是否是信里的语气严厉了些,让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他不放心,便决定再去赁屋走一趟。
魏子焘听说他这个时候要去探望魏书婷,忙道:“大哥哥方便带上我么?母亲与大姊姊来此,我还未曾去问候。”
魏子然看他殷切恳挚的目光,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钱塘门外,此处的香市依旧热闹,沿途也有卖香糕西瓜的,魏子然便下车买了一些。
此时,天光渐暮,赁屋已落了闩。魏子然在门外叫了几遍门,才有魏家跟来的小厮儿开了门,见两位哥儿一道前来,不胜惶恐,忙将人迎了进来。
魏子然说:“车里有西瓜,叫两个人来搬一搬吧。给母亲屋里送些过去,剩下的你们分着吃了,不要贪吃,吃多了会拉肚子的。”
叮嘱完这番话,他便提了香糕,领着魏子焘进了院子。
赁屋颇简陋,但收拾得很整洁。周围环境也尚清幽寂静,有小溪潺潺,野花幽幽,极具野趣。院内墙角处种着一棵有了许多年头的柿子树,枝繁叶茂,蝉鸣阵阵。偶尔,还能听见远处河塘那边传来的片片蛙声与野鸭嬉水的声响。
许是临近端午的缘故,赁屋主人已在屋前挂上了艾草、菖蒲,雄黄粉也撒得满院皆是。
杨连枝早已闻见院内的动静,忙出屋将人迎了进去,笑着说:“怎么你俩夜里一道儿来了呢?回去晚了,书院那头不会责罚你们么?”
魏子然道:“我们让小先生替我们留了后门,悄悄回去,不会被发现的。”
杨连枝道:“这终究是不好的,往后不可这般任性。在什么地方,就得守那地方的规矩。”
她又对魏子焘说:“往后,你说说你大哥哥,不能随着他胡闹。”
魏子焘恭谨道:“是,谨记母亲教诲。”
仆从送来洗净切好的西瓜,杨连枝便让玉竹去请魏书婷出来见见哥哥和弟弟,魏书婷推说身子不适,不愿出来见面。
杨连枝无法,只得让玉竹给她送了些香糕西瓜进去,对两位哥儿说:“这孩子近来的性子愈发沉闷了,这几日算是开朗了一些,怎知今日收了她大哥哥一封信,又变成这般了。子然,娘给你的信,你看了吧?你究竟在信里同你妹妹说了什么?”
魏子然见有魏子焘在,不好这时候将那两人的事捅破,故意气愤不平地道:“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埋怨她不懂礼数,对这些日子护送关照她的罗年兄,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虽说男女有别,可待人的礼节总该是要有的,她待人家太冷淡无礼了!”
杨连枝怔了怔,忽有些惭愧,笑着说:“这事怪我,不怪你妹妹。起初,我是不放心让他领着婷儿去仙姑那儿求治的,只因无人可引见,只能由他引见。头几天里,医馆接人的车子走了后,我又派了人去跟着……这事可能让你那朋友知道了,他在婷儿面前提了提,说既然我们这般不信任他,他也不敢再做这‘引见人’。这事,我们理亏,是给他赔过礼的。怎么?他还为此事怨怪我们一家么?”
魏子然道:“倒也没有,是孩儿自个儿觉着没面子。”
杨连枝道:“那不如这样。后日你们休假,你替娘请了他来,我们正式向他赔个礼。”
魏子然想到自己后日已有安排,便道:“明日散学后,孩儿请他过来吧。”
他又问魏子焘:“你明日有事么?”
魏子焘道:“我得回一趟家,看看姨娘。”
如此,魏子然求之不得,也不再多问。
次日,魏子然下学后,便早早地邀了罗衡前来赁屋赴约。
夜里,弯月如钩,月影朦胧,清风送爽。远处,有片片蛙声送来。杨连枝也早已命人在院中摆了席面,又强拉着魏书婷出屋来见客。
因赁居在此,没有厨子操办一桌席面,今夜的席面皆是杨连枝命人提前在南家的平湖酒楼预定好的,菜色丰盛,有酒有肉,并不会有怠慢客人之嫌。
席上,杨连枝对自己当初的行为郑重地向罗衡致了歉,以茶代酒向他赔罪。这倒弄得罗衡羞愧无地了,忙推让道:“夫人一片爱女之心,小子本应体谅,却无端嗔怪,这是小子无礼了。这罪,该小子向您赔!”
说着,他便斟满一杯酒,一口饮尽,又连饮了两杯,说:“今日应邀前来,难得夫人这般敞心开怀,小子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应允!”
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端坐一侧的魏书婷,眼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了。魏书婷触到他这样的眼神,忽觉他的“不情之请”许是与自己有关,顿时坐立难安起来。
杨连枝自是没留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笑着问:“什么请求?”
罗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晚辈想求娶贵府婷姐儿。”
四周霎时静了,远处的蛙鸣鸭叫颇有默契地停止了吵闹,就连院内柿子树上的蝉也歇了歌声。
这一刹的寂静,对罗衡来说,漫长而难熬。
许久许久,他才听见身边的魏子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低低地唤:“娘。”
杨连枝被这声低唤唤回了意识,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翩然而立的风流少年,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哥儿今年多大了?”
罗衡一时猜不透这问话的用意,老老实实答道:“虚岁十七,万历癸卯年①冬月里丑时生的。”
“属兔的……”杨连枝笑了笑,说,“婷儿是己酉年②生的,你知道么?”
罗衡看了一眼魏书婷,笑着说:“我知道。”
他知道杨连枝特特提出两人生肖属相的用意,怕是想借“生肖相冲”③一说来婉拒他的求婚。
然而,杨连枝却偏偏不直言,只道:“婷儿尚小,性子还没养好,不够端庄稳重。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向我们提出了这话,且容我回去同她爹商量商量。而且,这事啊,总需你家里同意才行。”
话已至此,罗衡自然不好强求,但也知晓这事八成是成不了了。
他心绪烦闷,却又得在桌上维持风度,竟在不知不觉中,被魏子然灌下了许多酒,整个人醉醺醺的。
杨连枝心里对他有愧,看他醉成这般样子,只得让玉竹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供他与魏子然同住,又遣人往桃花巷的罗宅送了个消息。
安置好了罗衡,杨连枝又将一对儿女单独叫到身边谈话。
“婷儿,”她满目温柔地看着魏书婷,执起她的双手,轻轻抚摸,柔声说,“你莫怪娘心狠,不通情理,你与他实在不相配。不说你俩八字相冲,这年龄、性情、身份皆不太合适。你尚年幼,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容易被那些年长男子的温情蜜意蒙住眼,辨不出真假。”
她叹了一口气,又对一对儿女叮嘱道:“这婚事,娘先不与你爹说,方才院子里知道这事的仆从,娘也会叮嘱,你们也得守住口,好么?外面的事,娘知道的不多,但你爹近年来有意疏远罗家,你们也是知道的。他若是知晓罗家那哥儿今晚要求娶婷儿,怕是会一口回绝这门亲事。娘想着,不如等婷儿大了再看看,那时这哥儿若没变心,不妨再商量商量。”
魏书婷闷着脑袋、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此事全凭爹娘做主。”
魏子然也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进屋看看罗年兄。”
杨连枝朝他笑着点头,温声嘱咐道:“夜里好好看顾他。”
转头,她又将魏书婷搂在了怀里,柔声问:“今晚,睡在娘身边,好么?”
“嗯,好。”魏书婷温顺地点头,眼眶却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魏子然回到将将收拾出来的屋子里,见罗衡老实安静地躺在床上,半睁着一双眼沉思默想,便过去坐下了。
罗衡翻身对着他,醒酒后的双颊上仍染着胭脂似的红,斜躺着的姿态风流万状,明目张胆地在勾引人。
魏子然不由想到,魏书婷许是被他这般风姿勾动了心弦吧。
“她想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床上的风流人温温柔柔地笑着,柔声细语地感慨着,“她现今该明白,这世间的婚娶之礼会割裂我与她之间的情爱吧?”
魏子然皱眉道:“你明知我父母不会同意,为什么还要答应她,让她空欢喜一场?如今教她看清了真相,让她失望伤心,便是你处心积虑勾引她的目的?”
“你又说勾引……”罗衡笑叹,“勾引就勾引吧——魏子然,你是不是也如同世人一般看我,觉得我浮浪轻薄,随意玩弄女人的真心?”
魏子然点头:“你流连花丛,以纯洁友爱之名与众女子结交,看似尊重信赖她们,如同朋友般与她们交往,其实从未对她们施以真心——罗子意,你知晓自己心底渴望怎样的男女之爱么?”
罗衡静静看着他,见他如此认真严肃的面孔,忽觉得好笑:“魏子然,你有点好为人师啊!我们许久未促膝夜谈了,今夜,请你当我一回‘老师’,好好与我说道说道吧。”
魏子然听他如此戏谑嘲讽的口吻,冷哼道:“谁要当你的‘老师’,自讨苦吃!”
注释①:癸卯年,即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
注释②:己酉年,即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
注释③:生肖相冲,是民间生肖之间的属性不和的一种说法,好比“龙有逆鳞触之则死”一样。
啊,文中罗罗与魏书婷的年龄是我胡乱设置的,本来的设定就是两人的这场恋爱不会顺利,且性格不合,根据出生年月匹配生肖的时候,才发现两人的生肖在星相学里就是相冲的啊,看来是天意(举头望天),但架不住互相生了情啊!罗罗的情藏得很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直至很多年之后才意识到~~~
而且,我又看了看男女主的生肖配对,同属羊,居然十分合适,啊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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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十八章 东君不与花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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