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二章 弦歌难却相思意

【万历四十七年夏·凉台】

许是今年闰了四月的缘故,进入五月,这天气竟比往年炎热了许多,一时蒲扇离手,便浑身汗如雨下,教人不肯出屋门一步。

魏子然便是在这酷热难耐的五月初的头一天,携着罗衡,在一众仆从家丁的护送下,顶着烈日,浩浩荡荡地出了临安。

他本不欲这般招摇,可杨连枝不放心他出远门,便连夜让薛鼎召集了府中年轻力壮的成年男子随行。

想到魏显昭近两月来一直逗留在庄子里,她又事先命人给他送了信过去,让那边好安排人去迎接魏子然的车队。

天目山脚附近多村落,徐村只是其中的一处村落,与邻村魏家的庄子不过只隔了一条河的距离,来去十分方便。

乡下的庄子,魏显昭并不常来,只是交给前来投奔他的同族里的两位族弟魏珏与魏琮在打理。

护送魏子然的车队于日中时分抵达庄子时,其中的一位族弟魏琮早已带了庄里人,亲自来桥头迎接,庄子里的厨子也早早便备好了茶水酒饭来招待这一行人。护送的人酒足饭饱后,领了这族弟的几个赏钱,便打道回府向杨连枝汇报去了。

魏子然是初次来乡下,这里的一切皆令他觉得新奇好玩。

一路上,他饱看了青山绿水,觉着这儿的山与水皆不同于杭城里的山山水水,没有那般秀气玲珑,反而更显巍峨大气。

而这儿的屋宇也不如城里那样密集紧凑,青瓦白墙盖起来的院子并不富丽堂皇、宽敞大气,却喧嚣热闹,充满人间烟火气。

鸡鸣狗叫,娘骂孩哭……各式各样的声音面貌,虽吵闹、粗野,却真实、活泼。

魏家的庄子便是临水而建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农家大院,除了占地面积大,同村子里的村人院子倒没什么两样。

魏子然与罗衡用过午饭,因一路上确实受了累,魏琮便请两人去临水而设的凉台上纳凉小憩,又命厨房厨子备了乌梅汤送来为两人消暑解热。

凉台树环水绕,水车旋转,将清凉水汽一阵阵送进台上,是一处绝佳的避暑纳凉之地。

两人耳听蝉鸣,嘴谈闲事,竟就这般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庄子仆从叫醒两人时,已是黄昏日落,提醒两人去厨房用饭。

魏子然与罗衡就着凉台边的水洗了脸,简单挽了发髻、整了衣衫,便随那仆从去了厨房。

经过后院时,院里三三两两聚了一堆一堆人,有乡野士贾,也有达官贵人,你一堆我一堆挤在一处谈东说西;庄内仆从正进进出出地上菜上酒。

显然,这是魏显昭用来招待这些乡野士贾、达官贵人的酒宴,与他这样的小辈无关。

魏子然在这群人里看到了魏显昭及他的族叔魏珏。此时,这两人正与身边貌似官府人员的“贵人”“老爷”交谈,不曾留意到他。

魏子然也装作没看见一般,径直穿过院落,前往厨房用饭。

厨房前的小院子里也已摆上了一桌菜,是拿来招待小辈子侄的,陪坐的却是魏琮。

这人见了姗姗来迟的魏子然与罗衡,便起身将两人请到上座,笑着说:“你爹与二叔今日方回,又要待客,便不同我们一桌子用饭——三叔作陪,好么?”

魏子然笑道:“您太客气了,倒弄得侄儿像是什么‘贵客’似的。”

魏琮笑道:“你头一回来,不是‘贵客’,也是‘稀客’。”

魏子然默然不语;罗衡却接了一句:“您家里这位小主人不管是不是‘客’,我总该是‘客’,所以也便不同您客气了,先吃为敬!”

“哥儿爽快,”魏琮道,“那便动筷吧。”

片刻之后,魏子然忽问道:“熙哥儿还好么?怎么来了半日,也不见他?”

魏琮道:“他年前去了谷仓,不住这儿了。他不知你来了,你若要见他,我便派人去通知他一声,让你兄弟见个面。”

魏子然想到家里谷仓离这庄子有些远,须爬山涉水,来去不便,便道:“这回便算了吧,我也只在这儿停留三四天,端午前便要回的。”

听言,魏琮有些失落,笑着说:“我还想着留你在这儿过端午呢!你没在乡下过这节日吧?”

魏子然道:“我倒想留下来,可身边这位年兄得回他吴县老家,我不好阻碍人家行程。”

罗衡见他拿自己出来做挡箭牌,不由挖苦道:“魏子然,你这样说就不厚道了啊!你是留是走,全在你自己,可莫将这账赖在我头上!”

饭后,魏琮便领着这两位哥儿在村里随处走了走,算是散步消食。

此时,夜幕低垂,星光璀璨,伴着河塘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更觉四周寂静幽雅。

朗朗星空下,一畦一畦的秧苗青青可爱,正在泛着银光的水田里静谧酣睡,偶有冒失的小虫、小蛙跳出水面,惊醒了这青葱娇弱少女的美梦。

行至那成片绽放的油菜花田里,花香扑鼻。这星空下的金色花海,虽没有烈日下的娇艳灼目,却依然惊艳美丽。烈日下热烈,星空下幽娴,一样的勾人心魂。

魏琮见惯了这乡野风光,见这两位少年在此流连徘徊,也不好催促他们离开,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喷嚏。

魏子然察觉不对劲,关切问了一句:“您怎么了?”

魏琮摆摆手,笑道:“也没怎么,就是闻不得花香。”

说着,他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魏子然与罗衡面面相觑半晌,皆是一脸惊愕。

两人还是头次见到闻不得花香的人,不免对魏琮心生同情,但又无可奈何,便决定打道回府。

回了庄子,庄内酒席已散,四周一片寂静。

有庄内仆从迎上前,说:“大老爷与二老爷在凉台,让三老爷带两位哥儿去吃些冰酪消消暑。”

三人正走得满身热汗淋漓,听闻有冰酪吃,便急急朝凉台而去了。

台上,魏显昭与魏珏皆只穿着一件轻软薄衫,因天气太热的缘故,两人皆已松了腰带,敞胸露怀,悠然自得地饮冰闲谈。

水面水车骨碌碌转动着,迎面就是一阵凉意,让人身心俱爽。

魏显昭见了应邀而来的三人,便道:“随意坐吧。今年的暑气格外厉害,出门走一圈,便成了个汗人,三伏天里怕会热死人。你们两个小哥儿,不好好在书斋里待着,跑到这乡下来做什么?”

魏子然不欲让人知晓自己来此的意图,想了想,说:“书院的孔老先生常说,好文章不是在书斋里做出来的,是在田间写成的。孩儿觉着有道理,便携罗年兄来此看看。”

魏显昭似乎不信,但也没有追究,而是转向罗衡,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听说罗小哥儿今年的院试过了,是否一鼓作气入蟾宫折桂呢?”

罗衡道:“叔父不赞同太早下场,且沉淀三年再入场。”

魏显昭道:“令叔父是深谋远虑之人,只是待人常有骄矜之色,不知变通,易招致小人记恨。这些话,昔日我曾对他委婉提及,他想必是未放在心上,才招致了今日的厄运;如今同你再说,是念在我与他相识一场的份上,想借你之口从中劝劝你那愚直的叔父。”

罗衡有些意外。

许是常年在叔父身边聆听教诲的缘故,罗衡对身边这位好友的父亲,也是怀着不屑一顾的心态来看待的。

毕竟,一个没有原则立场、趋炎附势的人,不值得他高看。

今日魏显昭漫不经心说出的这番话,虽不一定让他赞同,但起码是出于一番好意。

既然是好意,他自然不会直接回绝,让人难堪。

他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苦笑道:“您昔日与叔父相交,想必也知晓叔父的性情。晚辈的话,他老人家若能听进去,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您的话,晚辈也只能看着时机在他老人家面前提一嘴,听不听,全在他老人家。”

魏显昭也不强求,笑道:“你倒比你那叔父圆滑机灵——小哥儿,我有问题要考考你,你敢接么?”

罗衡笑道:“叔叔既然提了出来,晚辈岂有不接之理?请出题。”

魏显昭看了身边的魏子然一眼,方才缓缓道:“当今时局,你想必多有关注。如今之世,战事频仍,天灾屡降,是何故?”

罗衡心中一紧,正了正神色道:“小子不敢妄议国事。”

魏显昭道:“天灾**事关社稷江山、黎民苍生,你我皆身处其间,岂能置身事外?你们读书出仕为的是什么?今日我们只是随意谈谈,无关国家大事,请诸位畅所欲言。”

罗衡见他如此说了,只得稳了稳心神,沉声道:“纵观历朝历代的兴盛衰亡,无不是从乱中生,又从乱中亡,似是天道轮回,人力无可挽回,实则不然。天灾因何而生?纵使是天道使然,但若人心至诚至善,谁说不能挽回天心?可如今世道,为官不仁,朝政日非,尽失人心,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天下安得不乱?外邦贼子素怀狼子野心,又安得不会乘虚而入,犯我庭阙?”

此时,魏珏问了一句:“如此内忧外患,还有救么?”

罗衡本觉方才一时激动失了言,不欲再多说,只含糊回道:“‘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①。小子一乳臭未干小儿,不敢托大妄谈救国安民,总须仰仗在朝之臣与当今天子。”

魏珏却不愿放过他,继续发问:“可如今辽东战事不利,朝中屡屡催饷加租,田赋加了一层又一层,这让饱受天灾、收成无几的百姓如何仰仗?”

罗衡道:“此事,小子无能为力。”

魏显昭却道:“自唐以来,江南一直是朝廷的财赋重地,朝廷就指望从这块膏腴之地刮下些肥肉来。但层层剥削下,百姓身上早已无肉可刮;然,辽东战事毕竟事关家国大事,饷银粮草不可少。依某愚见,倒想联合江南几大家族之力筹办义仓,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好歹先替朝廷堵住辽东的那个窟窿再说——罗小哥儿若有心,不妨将某愚见向你家里说一说,如此大义之举,相信朝廷也会开恩赦免令叔父的结党营私之罪。公私两利,何乐而不为呢?”

罗衡暗自思索许久,方道:“叔叔大义,晚辈钦佩不已!自然,叔叔此举此心,晚辈定当奉告家人!”

魏显昭笑道:“有劳。”

几人正谈得兴浓,厨房那边又送了消夜果子来,却是几盘用井水冰镇过的枇杷、杨梅、樱桃之类的时令果子,金黄鲜红,色泽艳丽可爱,解暑消渴,正逢其时。

闲谈间,魏显昭对正埋头吃枇杷的魏子然说:“明日我遣人去谷仓通知小四,让他带你去田间村舍里转转。他自幼长于此,对这儿的人和事都熟,你们若是有不懂的,可向他请教。”

魏子然本不欲让更多人知晓自己来此的意图,想要回绝,又立马转了念头。

他既然是来此寻人问事的,有个熟悉此地人和事的人,倒能省下他不少事。

夏日里,庄里人睡觉并不睡床,皆是将竹编的席子铺在地上,光着膀子睡。即使是厨房里烧火的丫头、婆子,也是穿了薄薄的汗衫睡在地上,睡相粗野大气。

不知是否是怕这两位初次到乡下来的城里人害怕夜里的风声鬼影,或是夜里需要人倒茶倒水,魏琮特意让庄子里的两个丫头和一位婆子睡在了为魏子然与罗衡安排的客房的外间。

魏子然冲了凉、从外回来客房时,那两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已在外间铺了席子,穿着薄薄的汗衫坐躺在竹席上,正同罗衡玩着“簸钱”②的小游戏。

见他回来,罗衡主动邀请道:“夏夜烦闷无聊,耍一耍么?”

魏子然看了看那两个小丫头随意不拘的装束,看那细臂嫩肩毫无顾忌地裸露在外,觉着不成样子。

他再看罗衡,虽是衣衫齐整,言行并不放肆,却总有些如鲠在喉的难受。

他没有兴致加入这场游戏,不辨喜怒地说道:“游戏耗心耗神,影响睡眠,你早些睡吧。”

罗衡只是若有所思地朝他笑了笑,说:“那你早些睡,我得再陪她们耍两局。”

注释①: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引自南朝刘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第五则。全文如下:

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馀人。”皓曰:“盛哉!”陆曰:“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惧,臣何敢言盛!”

注释②:簸钱,是古代一种以掷钱赌输赢的游戏,又称打钱、掷钱、摊钱,是唐、宋时期比较流行的娱乐项目之一。参与者先持钱在手中颠簸,然后掷在台阶或地上,依次摊平,以钱正反面的多寡决定胜负,有点类似于现在小孩子们玩的“掷钢镚”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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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十九章 小儿怯谈家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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