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流浪于第七星系的毒虫号星际海盗即将登陆索伦星，初步确认降落地点为第五区卢卡小镇，预计时间为十五分钟，请所有居民就近选择防空避难所，防御屏障将于十分钟后开启……”

高层建筑巨型广告屏突然弹出一条实时新闻，显示太空中一艘状如甲虫的飞船正极速逼近索伦星，与此同时街道每隔百米的预警器发出红色信号灯，刹那间警铃响彻整个卢卡小镇，打破正午时分的悠闲与宁静。

一时间小镇出现不小的混乱，空中观光列车擦着光轨呲呲迫降，私人飞行器脱离轨道直线坠落，随意遗弃在路边，将几排停靠的摩托车挤得七倒八歪，商铺来不及关闭，行人撞落一地的水果面包，纷杂的脚步中夹杂着怨气十足的吐槽：

“这群海盗真是闲得没事做，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干些抢劫的活。”

“联盟究竟什么时候能将他们一锅端了？”

“本来就是犯事的逃犯，要我说就不应该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直接枪毙得了。”

……

乱成一锅粥的街道转角，打着新鲜天然招牌的餐厅外，宽大阳伞下一位穿着蓝色宽松连体维修工服的男人，却稳如泰山地享受冒着热气的烤稚鸡，不紧不慢片下一块鸡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姿态与身边氛围格格不入。

邻座女士脱下碍事的高跟鞋提在指尖，瞥见男人岿然不动，忍不住提醒：“先生，那群海盗无恶不作，一发炮弹就能炸毁一座建筑，别抱着侥幸心理，快跑吧。”

男人头发有些长，遮挡了大半张脸，她不太确定对方是否存在某些残疾，伸手想推他一把，对方已然转过头。

一张很好看的脸，五官立体精致，面部折叠度很高，线条因瘦削而锋利，灰色瞳孔沉静淡漠，流露出一股距离感。

在生育从个体解放，统一由培育院控制筛选的情况下，基本不会出现太难看的面容，人类审美上升几个度，这张脸依然能轻易拨动看者心弦。

女士怔愣几秒，急躁的心情缓和几分，第二眼落在他脖子上的项圈，脸上立马浮现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是不接受芯片植入的人类必须佩戴的监测器。

星际公共网络平台上流传着一个帖子，陈列历年自然人各项犯罪案例，控诉他们极具情绪化，易失控，存在潜在危险。

女士显然浏览过那篇帖子，把手缩了回去，劝解的话也吞回肚子里。

男人像是没察觉她的转变，淡声提醒：“还剩四分钟。”

女士惊叫一声，蹭地从座椅起身，迈开大长腿朝人群狂奔过去。

倒计时滴答滴答，如同羊群后面追赶的饿狼，伺机逮住某只掉队的小羊羔拆解入腹。

整条街道很快只剩下一人，继续食用盘中的烤稚鸡，一举一动慢条斯理，仿若这只金黄冒油的烤稚鸡是人间美味，需要细心品味。

应该是的，叶桉想，好友兰登说这家餐厅深受好评，烤稚鸡是其中的招牌。虽然他吃不出与靡质蛋白棒有什么区别，但一定是他的问题，长期食用人工合成的蛋白棒和营养液，大概将他的味蕾腐蚀了。

至于为什么会来吃一顿和蛋白棒没什么区别的烤稚鸡——先是维修厂因超出规定工作时长而限制进入，兰登临时被琐事绊住脚，难得一次的聚会泡汤，而对方通过大胃王比赛获取的商品券即将过期，委托他帮忙用掉。

嗡——

量子脉冲屏障的蜂鸣席卷小镇，叶桉刚好解决掉烤稚鸡。他静坐一会缓解胃部的饱胀感，将残渣碎骨倒进门口的分解箱，餐盘放到餐厅的回收台，用湿纸巾细细地擦拭双手。

做完一切，叶桉走出阳伞，视线从满地的狼藉滑向高空，蜂巢式屏障不时闪现蓝色电弧，一艘飞船卡在外表层，两厢较量正一点点往里陷。

他目测降落地点，暗暗计算飞船突破屏障的时间，只要联盟军没有立即现身直接在飞船上逮捕海盗，现在赶过去应该能顺利被坠毁的飞船砸死。

不过海盗不是傻子，不可能在飞船上等死，降落到索伦星还有一线生机。地表智能化全面覆盖，俨然一个透明玻璃珠，躲在智能化停留旧地球时期的地下城是个不错的选择。

三个月前叶桉去过一趟地下城，那里的环境越发糟糕，电力系统严重不足，终日昏昏沉沉，废弃物堆积如同一片大型坟场。军队搜查估计得废好大一番功夫。

像是验证叶桉的猜想，一声轰然巨响，陷入屏障内的飞船一角被炸开，七八个海盗携带降落装置出现在空中。

叶桉盯着空中海盗看了片刻，点开手上的光脑，将账户里剩余17568.6星币全部转到一个名叫莫提的账户，并附赠留言“莫叔，工厂分派员工前往主星学习，归期未定，勿念”。

至于唯一的好友兰登，明天将会在星网上看到他死于海盗入侵的新闻。

发完消息，叶桉动身前往海盗降落位置，脚步轻快又急切，好似踩破一个个蝶蛹，蝴蝶扇动翅膀纷纷腾飞。

人无法站在原地眺望未来，叶桉也无法预料他的每一步会在未来掀起一阵飓风，将有关无关的人事卷入其中，带来一场生命不可承受的重创。

此刻的他遵循内心的渴望，抓住千载难逢，可以毫无负担死亡的机会。

三年前叶桉犯下一个错误。

小镇生活的七年里，维修工厂和廉租房两点一线，除却单调的人际往来，叶桉大多时间沉浸在虚拟世界，游戏或者看书，偶尔解决几道IUPNES(星际联盟公共网络工程师板块）的难题。

对地表社会规则不闻不问，火爆的星际旅行，兰登曾多次邀请同往，却一次没有应邀，他像个游离世界之外的太空尘埃。

直到偶然听同事聊起某位伤势过于惨烈的士兵执行安乐死，叶桉静如死水的心总算泛起涟漪，当即向医院提交了申请。

随之而来反复的全身检查和心理测试，医生和人类权益保护协会委员无止尽的关照，监测器新增的死亡管控，如同一座巨山从天而降，压得他不堪重负，后悔不迭。

理智上，叶桉能够理解联盟对人命的过度保护。有关那段人类惨痛历史，长达近百年的内乱和外星族群掠夺，人口衰减五分之四。新秩序建立后经由中央主脑根据资源、人口密度控制生育，培育出来的每一条生命都弥足珍贵。

因此医生、人权协会委员想不通，在生活富足自由的现状下，他为何要放弃珍贵的生命。

为什么想死？

这个被无数次问及的问题，叶桉给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因为生命太过漫长无趣。

因为渺小，虚无。

因为他本应该死去，在更早的时候。

最终医生的建议是接受情绪修正手术后，仍有死亡的想法才可以执行安乐死。而情绪修正手术的后果是他会丢失过去的记忆。

叶桉不愿意，他不能独自存活，却忘掉那些被抹除存在的人。

于是他成功将自己置于死不掉活不下去的境地。

眼下机会难得，靠近海盗与军队的对拼，被一颗流弹，一块击落的建筑，不会影响无辜的人，就这么意外地死去。

第一道枪声响起，叶桉加快步伐，几乎跑起来。迎面吹来的风撩起他过长的头发，捎来爆炸尘土的气息，混杂不知名的味道，也许是碾碎的水果、行道树叶和三角梅，电子招牌短路，火花炸裂沿街的香氛店铺。

气味越来越浓烈，前方一闪而过索伦星军队的身影，叶桉的脚步倏地慢下来，海盗叫嚣声音清晰可闻。

“先生，请立即进入左侧宠物用品商店躲避，你即将暴露在海盗视野内，你有可能被胁持，这很危险，请立即躲避！！！”

手腕光脑毫无征兆响起通讯，叶桉瞥了一眼，F打头的号码是联盟军专属，这点常识他还是知晓的。

头顶呼啸而过两艘小型巡逻舰，战事爆发的紧绷感如同一张巨网倾轧下来。空荡街道回响着不远处的爆炸声，和通讯里越来越急噪的呐喊。

叶桉解下光脑扔进一旁垃圾桶，空荡的垃圾桶放大了一句怒骂“靠，这人有病！！”

是的，叶桉在心里接上一句。

嘭——

一个呼吸的功夫，身旁垃圾桶被击穿，叶桉下意识偏头，一道黑乎人影撞入眼帘，紧接着钢铁般坚硬的五指钳住胳膊，滚烫的枪管抵上太阳穴，激起烫掉一层皮的灼痛。

“带我们去地下城，不然一枪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