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不在的一个多月，叶桉的生活一下子失去支点，似水流一般没有方向地四散，沉寂，无聊，只需要按照约定好好吃饭。

休息室通往餐厅的传送电梯是直达的，路上不会遇到舰员，奈何两场活动下来，叶桉的存在感呈指数上升，一在餐厅露面，经常会有一两道友好的招呼。

泽亚和两个组队的队友更甚，时不时拉着他一起吃饭，发出娱乐邀请，问些研究上的困顿，俨然把他当成外聘工程师。

叶桉很头疼，不适应这种场面。于是他开始推辞用餐时间，以避开和他们碰面的可能，反正只答应黎诺完成一日三餐，没说一定要定时。

饭后打发时间的场所也尽可能选择无人的地方，观景露台，图书室，花架，或者干脆终日呆在休息室。

但他忽略了安娜的存在，黎明星号任何公开场合全在安娜的视界内，只要一句问话，位置无所遁形。

简意找过来时，叶桉正窝在加百列大天使花丛后面磨果核。

果核已经圆润如玉，可以进一步雕刻，只是样式还没定下来。宝石设计案例看了不少，感觉都不错，拿不准最终主意。

“你整天躲起来干嘛？”

叶桉听到这句夹杂着无语的嗓音，抬起眼，简意那张脸从高处坠到视平线的位置。对视几秒，他也有一点无语。

叶桉确定过去没有招惹过简意，根本不存在一丝交集。他搞不懂简意执着想找“hello world”的原因，这么坚持不懈地骚扰他。

总不能因为他没有回复过私聊就怀恨在心吧？那未免太小心眼。

安静一会，终是简意主动开口，他已经习惯叶桉冷淡寡言的脾性，“舰长要回来了。”

叶桉哦了声。

“情况非常糟糕，只有一个人暂时活着。”

叶桉握紧果核看着他。

简意眉心皱起忧虑和惋惜的神色，语气难得严肃：“伽耶丽想尝试si射线治疗，你应该知道si射线是宇宙涡轮粒子流中解离出来的一种超高辐射粒子，如果无法精准收束，病毒没杀死他，人先死于辐射了。”

“我们尝试了几种碰撞方案，效果不太理想，事态紧急，你有什么想法？”

自从人类进入芯片和改造人时代，学科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精尖研究者往往会交叉学习，达到勉强精通的水准。

简意显然已经和生物医学研究员探讨过，时间充足他们绝对能够解决，现在大概是抱着人多办法多的想法来找他。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叶桉没法装作无知：“我想想。”

“病毒资料在我这，有模型了。”简意脸上跃起明显的惊喜和兴奋，音量都增大不少，“你可以随便用我的实验室。”

叶桉瞅着他的神情，抿了抿唇：“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法保证能想出好办法。”激动什么？

“哦，”简意不以为意地努努嘴，忽地故作神秘地说：“‘hello world’已经一年没上线了。”

叶桉面无表情。

“以往他最长也就四个月不出现，”简意勾起意有所指的笑，“加上昏迷的时间，你在黎明星号待了快九个月。”

哦。

叶桉低下头，投入百分百的专注，用复合玻璃水漂洗果核，将表面擦出暖玉般的质感。

简意：“……”

就这样看他反复润果核，简意等了又等，实在忍耐不住：“你什么时候去我实验室？”

叶桉疑问：“我有说要去你实验室？”

简意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此人前脚答应，后脚就开始装傻：“不是说好一起讨论si射线吗？”

“我只是答应想想，”叶桉顿了顿，“你可以把病毒资料发给我。”

简意深吸口气：“你的脑子是计算机做的吗？凭空实验？”

叶桉收拾好东西起身，看他一眼，“不发算了。”

“……发。”

叶桉揣好果核，本来打算直接去虚拟舱，中途想到得好好吃饭，又转向餐厅。

简意一路跟在身边，想看他究竟怎么思考。就眼看着叶桉在餐厅定好送餐机器人，来到虚拟舱室。

“你不会要去虚拟世界冥想吧？”太逆天了……

“我不习惯和别人共事，”叶桉钻进去，关上舱门前，触到简意隐约委屈的眼神，补充道：“不针对你。”

简意：“……”我才没有在意！

舱室内，叶桉设置好无痕模式，用个人身份编码登录进虚拟世界。不用简意的实验室，是因为他有一个专属的虚拟实验室，来自雷蒙院士的超级实验室一比一复制。

雷蒙院士今年176岁，叶桉是他最后一个学生。因为叶桉不愿意去最高科学院，便将自己的实验室投射到虚拟世界供他使用。

此刻进入实验室，不免想起老师。叶桉心里泛起些波澜，默默静处一会，打开简意发到光脑上的所有资料。

为了节约时间，叶桉打算直接在已有方案上寻找最优解。以简易他们的能力，这些方案一定是可行的，只是短时间内达不到满意的效果。

模拟病毒入侵显示其主要寄生于心脏肺部肝脏，扩散速度极快，极时间内就能导致脏器出现严重溶血反应。所幸烬灭之星平均温度较高，此病毒在高温下活跃，超低温可以暂时令它进入休眠状态，第一时间发现，尚有救治机会。

大概三个小时。

整个实验过程，叶桉老是走神，第一次出现这么不专心的情况。某个念头如同一头蠢蠢欲动的怪物，扒着理智，伺机一口吞噬。

仔细想想死在黎明星号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避免了肉身腐烂，星核暴露在外，对周遭环境生物造成影响，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做坏事。

尸体可供伽耶丽解剖研究，星核由少将归还虫Ⅲ星，怎么看都很合适。

除了有点对不起少将和伽耶丽这段时间的照顾。

但……

叶桉暗暗叹气，摇了摇脑袋甩掉这些杂念，还有个生死未卜的人等待救治方案呢。

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叶桉整个人几近虚脱，眼一闭，躺在虚拟舱里直接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望着舱顶静默许久，起身去找简易。传送电梯门一开，成片的紫光钻进眼球，便知道少将他们回来了，整个一层在消毒。

叶桉没往里走，首次唤醒安娜。

“我来啦小叶。”今天的安娜穿着白色护士服，口罩裹住大半张脸，“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吗？”

“少将和伽耶丽在忙？”

“小诺和丽丽在隔离室，明天才会出来。”

叶桉愣住，眉心蹙起浅浅的褶痕：“他们感染了吗？”

“没有，隔离是惯例啦。”安娜解释道，“每次从外星球回来，所有人都需要先隔离四十八小时，以免将不明微生物带进星舰。”

叶桉微微颔首：我先回去了。”

“嗯嗯，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们啦。”

叶桉跨进电梯前看了眼研究中心的方向，出于私心，他没有去找简易，而是藏进图书室绘制果核的设计图。

本来应该手动雕磨的，慢慢慢慢，打发时间。谁曾想时间突然就变得稀缺起来，只好扔进实体切割仪器中快速做出成品。

之后他又跑去商城买材料制作迷你发光器件。

第二天是在餐厅过道碰见黎诺。

“你这么晚吃饭吗？”黎诺偏头和戴维斯说了句你先过去，陪叶桉坐上餐桌。他仔细打量叶桉，露出欣慰的笑：“看气色不错，应该有好好吃饭。”

叶桉咽下一口食物，盯着黎诺的脸：“少将气色不太好。”

黎诺一顿，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憔悴因叹息浓郁几分，“我们到的时候，整艘飞船117个人，只有不到十个人具有生命特征。”

他看着叶桉，平静的面容下无端令人感到悲戚：“带回来的幸存者，是我们不幸感染的舰员，发现的早，第一时间送进了休眠舱。”

叶桉放下筷子，无声与黎诺对视。

应该送上安慰吗？要说什么？

他眼中的少将是个十分沉稳可靠的人，浅绿色瞳孔总是传递出安心的意味，这样充满安全感的人，应该说些什么宽慰他？

“很多时候我蛮钦佩富有冒险精神的人，”黎诺没等叶桉开口，兀自说，“七大星系里仍有数不清人类未涉足过的荒星，和未与之建交的外星族群，星际旅行商队泛滥，总有人不听劝，想要去探索未知，去做开拓者，为钱为资源，为单纯的好奇心，未知往往最吸引人，即使前方可能存在致命的危险。”

叶桉：“少将不是也想做旅行家？”

“是，所以我是真心钦佩，”黎诺笑了下，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正是因为人类骨子里充满冒险精神，才会在地球无法生存后，在未知的宇宙中开荒出一个又一个宜居的星球，让人类得以延续。”

他的神情倏忽冷淡下来：“但我认为军人更适合做先驱，而不是一群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

这一刻叶桉在黎诺身上看到自己决不会有的某种情怀，他对人类命运，对集体，对这个世界，秉持着抽离旁观的态度，他的道德局限于个体，只在意自己是否会影响其他人，至于整个群体走向消亡还是繁荣，别人生死，一概不在意。

但同时他深刻明白，人类需要这种情怀，个人躲在集体之内，享受这种情怀的荫蔽。

“我等下要走了，”沉默一会，黎诺恢复到一贯的稳重，“一下死这么多人，需要回联盟汇报情况，好在星舰已经进入第四星系，来回要不了太久。”

他看向叶桉的眼神如往常，带着点温柔的笑意：“请你继续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明明是叮嘱小朋友的叨唠，少将却执着用在他身上。而叶桉这次没法应下来。

黎诺也没在意，他觉得叶桉前面一个多月都照做了，剩下几天应当没什么问题。

可偏偏这几天就出了问题。他事后回想，应该坚持要个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