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来去匆匆,短暂见一面又离开了。
叶桉依旧没去找简易,只是通过光脑将数据发给他。简易回了一串感叹号就再无他话,看起来是真的忙,不然少不了要追问几句。
叶桉继续搞他的果核。从实体切割仪器中得到满意形状,他把剩下的边角料融化,裹入迷你发光器件,设置压感开关,凝固后扔回实体切割仪器。
最后把得到的两个元件黏合在一起,玉伽榴果核工艺品历时四个月总算完工。
叶桉捧着果核工艺品回休息室没多久,简易找上门:“有个数据是不是漏了,没放射几分钟粒子就开始无规则逸散。”
“带我去看看。”
叶桉穿好防护服,跟随简易进入到R级病毒隔离室,里面还有两个跟踪数据的研究员。
他的视线从三人身上移动一圈,隔着防护服窥视镜盯着简易,“我不习惯和别人共事。”
简易无语,有前面一出,他没察觉出不对劲,抱怨一句“不知道还以为怕别人窃取你成果呢”,就把另外两个研究员招呼出来,回头叮嘱:“好了叫一句。”
叶桉静止几秒,抬头扫视过天花板几个监控,走到si射线放射仪控制台前,在面板上调整几个数值,然后打开放射室门,进门转身的刹那,不经意扯开防护服的封闭线。
他走到感染者床前,在对方布满可怖创口的身体上倾注长久的目光,溃烂的紫红色皮肤,像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饥渴难耐地扑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感受到撕裂的疼痛,来自身体内部。
“叶桉,你干嘛呢?”
叶桉喘了口气,抬起模糊的眼睛看向声源。那个红点背后,简易正注视着他,对他抱有真诚的信任。
为什么?
仅仅认为他是“hello world”,就敢放一个压根不了解的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叶桉强撑着走到床头,调整好两个端口的角度,走出去,关上门,坐到控制台前,按下启动键。
但很抱歉,辜负了你的信任,我是故意漏掉对冲度数的。
***
“伽耶丽。”
黎诺大步流星地迈进医疗室,找到正和同事讨论的伽耶丽,沉淀了下情绪:“叶桉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黎诺以为自己会平心静气,荒谬中掺杂的生气,赶回来的路上应该消得差不多,但说完才发现还是不太冷静。
在前往联盟主星的飞船上,收到叶桉感染病毒的消息。又没法当即折返,他就这样兜着难以置信,不可理喻的心情,完成汇报任务。
扣掉烬灭之星的一个多月,和叶桉也算朝夕相处三个多月,黎诺以为自己摸到那团雾的边缘,就快要探究出他隐藏的秘密。他满怀耐心,不多强求,真心把叶桉当朋友对待,结果现实给他沉重一击。
主动感染病毒,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叶桉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伽耶丽朝疗养舱抬了抬下巴,从谈论中脱身,与黎诺一同走到外部显示屏前,本该躺在床上的人,蜷缩在床脚,像一颗脆弱的茧。
“过去几个月我比照叶桉的身体各项数据,没有发现星核对人体有什么显著的影响,以为能量达到平衡后,星核就自动封锁了。”伽耶丽开口。
“要不是叶桉感染病毒,免疫系统险些崩盘,弥留之际异常的生物电意外激活星核,这个错误认知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纠正。”
她看向黎诺,眼里含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作为主治医生,我对他找死的行为很愤怒,可作为一名医学研究者,叶桉主动感染病毒,不仅解开了星核的谜团,还意外让另一个感染者得到有效救治,我又有点感谢他。”
黎诺一言不发地盯着显示屏里的人,神色难辨。
伽耶丽无奈叹气:“他醒了以后就这么缩着,不吃不喝,跟他说话也没反应。我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抱着想死的念头,难怪最开始不配合调养计划。”
谁想得到。黎诺低下头按捏眉心。叶桉流露出来的气质和行为表现,给了他们一种错觉,以为冷淡孤僻只是性格如此。
明明会好好吃饭,明明会主动送他巨玫果垫肚子,明明有认真磨果核,明明身体越来越好,怎么他就离开两次,世界好像颠倒了,一切都变成假象。
黎诺胸腔里聚集起太多的不解,而这些不解的谜底就在里面那个人的身上。
他打开疗养舱走进去,叫了一声“叶桉”,那身形似乎动了。
蹲到面前,又唤:“叶桉。”
片刻,叶桉抬起头,用死气沉沉的眼神望过来,粗粝如沙的嗓音从苍白的嘴唇里一字一句,缓慢地吐露:“漏数据是故意的,扯开防护服是故意的,不躲进防空避难所是故意的,走进海盗视野是故意的,在飞船上激活星核是故意的,少将还不明白我想干什么吗?”
想死。
可是——
“为什么?”
叶桉扯了下嘴角,似嘲讽:“为什么要活?”
因为生命很可贵,因为世界很美好,值得享受体验,因为家人朋友需要你,因为……
黎诺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道理叶桉一定都懂,却依旧无法从中获取到生存的力量。
而他想不到更好更有力的理由说服他。
黎诺在叶桉看透一切的等待中败下阵,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很多张面孔,核弹爆炸前没能逃出来的普通人,浑身沾满白磷的士兵,被异兽啃掉大半身躯的战友,遭受生化试验的人质……
他们热泪盈眶的眼里分明写着“我想活”,颤抖的嘴唇却向他祈求:“让我解脱吧。”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接纳想救却救不了的无能为力,能够坦然面对生命定数,这一刻仍旧体会到挫败和不甘。
黎诺张口想强词夺理,发泄过去没机会在死亡面前多做一点的努力,却在触到叶桉的眼睛,彻底丧失了言语。
他在那双灰色瞳孔里看到极致的破碎,视野里的身躯仿佛爬满深浅交错的冰裂,透明,纤脆,不堪一击。
那股穿透灵魂的冷意,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头,即使很多年后午夜梦回仍会浑身寒颤。
黎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疗室的,心神恍惚,这么多年从惨绝人寰战场上磨练的意志,似乎被那双眼睛轻易击碎了。
难不成要像帮助那些人解脱一样,任由叶桉去死?
不,不一样,他们是渴望生的。
而他们渴望的生,叶桉却弃之如敝履,避之如洪水猛兽。
“舰长。”
黎诺看向来人,简意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满脸写着后悔:“我是来认罪的,擅自将无关人员带进隔离室,差点害死他。”
“不是你错的。”不是简意也会是其他人,以叶桉的能力,想进去总会找到方法。
简意发出一声长叹,想到那天叶桉倒在控制台的情景,现在还心有余悸,“也怪不得叶桉吧,毕竟是我主动找他的。”
“嗯,也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黎诺想不明白,他从一开始就看不透叶桉。
“你别想太多,那是他的选择,”黎诺停顿几秒,也不知道是宽慰简意,还是宽慰自己,“我们应该尊重他人的命运。”
他拍了拍简意的肩膀,独自前往叶桉的休息室。
里面陈设纹丝不变,叶桉没有往这里添置任何东西,他当真从未想留下来过。
黎诺在床头坐下,双手撑着床面,心情难以平静。
好比你捡到一只濒死的小狗,为它治病,给它准备舒适的家,连食物都精挑细选,不求它黏人听话,只希望它好好活下来。它如你所愿长出丰满的血肉,展现它的美丽可爱聪明。
正当你为之欣慰时,发现它故意进食有毒食物。你带它看医生,耐心陪伴,它却无声抗拒,仍由自己再次回到濒死的状态,而你束手无策。
黎诺对叶桉感到深深的束手无策。
他拿起床头的光脑摆弄,腹诽,真够决绝的,进去前光脑都摘下来了。
黎诺摇了摇头,放下时瞥见枕头下有个东西,是玉伽榴果核制成的工艺品,镰状披针形的叶片基部卷曲,托着一只展开鞘翅的虫子。
该不会是临时用切割器做的吧。
想到这个可能,黎诺心中又起一层无奈,看来从知晓病毒就开始谋划了。
他有些后悔告诉叶桉病毒的事。
黎诺低头看着果核制品,指腹不经意抹过虫子的瞬间,尾部发出荧绿色的光,照得叶片宛若流动的绿色星河。
与此同时,一道不大不小的虚拟显示光屏弹出来,上面写着两行字——
“感谢四个月的关照”
“生日快乐,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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