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桉摇了摇头,心中反驳,不重要,我本来就想死。
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按照以往经验,向别人诉说轻生的意愿,又给不出令人怜悯的理由,往往会被冠上“无病呻吟”“矫情”“想太多”的字眼。
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另一个人。倾诉悲观的同时也将负担施加给对方。
他第一次向兰登表达想死的念头,对方认为他只是太孤单,整日瞎想走进死胡同。时间一长就开始如临大敌,非要时刻盯着他才放心,生怕他哪刻冲动上头,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最后叶桉不忍心兰登陷入草木皆兵的折磨,装作好起来,努力扮演积极向上,打消他的担忧。
不知道少将听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说总归省事。
“我能离开吗?”叶桉问。
黎诺来了兴趣,向他靠近一些:“你想去哪?回索伦星吗?”
索伦星的叶桉大概已经死于那场爆炸,自然不可能回去,没有监测器和人权协会的关注,想死容易得多。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在下一个停泊星球离开。”
黎诺讶然:“你确定吗?你应该不知道下一个停泊星球是哪吧,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
人生地不熟才好……叶桉把眼睛转向别处:“想换个地方生活。”
黎诺盯着他的脸看了会,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不过一番沟通下来,他发现叶桉的嘴挺严实,再问估计也问不出有用的话。
黎诺只好作罢,“抱歉,暂时不行,星核在你体内,安全起见你必须留下来观察至少六个月,确认不会对你,对其他人和星球磁场环境造成影响。”
他停顿一会,补充道:“另外得麻烦你配合伽耶丽的研究,你能活下来完全是奇迹,不管从哪个方面都非常值得深入,说不定会达成一次历史性的突破。”
“……”这和告诉健全人无药可救只能等死有什么区别。
叶桉暗自叹气,整个人瞬间松垮下来,气息变得透明轻薄,好像一阵微风就会将他打散。
黎诺眼底涌现惊诧,这么难以接受吗?
他尝试宽慰叶桉:“黎明星号一应俱全,完全能满足你的生活需求,在这里你是绝对自由的,到时候我会支付你一笔不菲的金额,你想换个地方生活,钱是必不可少的,换个角度当一份工作,会不会好接受一点?”
少将的神情倒是真诚,叶桉却无情反驳,不会。
想归想,他习惯期愿一次次落空,是与否都没有意义。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少将不必顾忌所谓的人权,把他当成实验白鼠,研究也好,解剖也好,尽可随意处置。
但他知道不可能,就像他听到少将说可能对其他人事造成影响,具有突破性研究价值时,内心升腾起不可遏制的服从。
道德对人类的驯化根深蒂固,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鞭笞,逼着人一步步走进痛苦的泥淖。
他受困其中,无法自拔。
短暂的沉默过后,叶桉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凉水喝完,抿了抿唇,视线轻轻扫过黎诺的眼睛。
黎诺:“?”是接受的意思?这么含蓄?
他瞥了眼见底的水杯,琢磨几秒,应该没意会错吧。
再看叶桉变回冷冷淡淡,神游天外的样子,仿佛一团捉摸不透的雾。
黎诺第一次产生无力招架之感,他无声喟叹,站起来:“带你熟悉熟悉黎明星号,顺便用个餐,需要代步工具吗?”
叶桉摇摇头,撑着座椅慢腾腾起身,原地站了会,感觉还行。
黎诺没再说什么,先一步打开医疗室的门,等他出来,放缓脚步走在他身边。
叶桉平时做事习惯有条不紊,这会身体不太利索,速度就更慢,好几分钟才走完一段长廊,眼前逐渐热闹起来,舰员和形式各异的机器人往来不绝。
“少将。”
“舰长。”
身旁接连传来热切的招呼,叶桉看向黎诺,对方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偶尔回一两句,多数时候只是点头颔首。
据兰登所说,黎诺少将在星网上的人气很高,看来舰队里也挺受欢迎。
“小诺!”一个虚拟人像蹦蹦跳跳到他们面前,双马尾扎着蝴蝶结,一身上白下黑的水手服,顶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活脱脱元气少女的形象,“小叶小叶,我是安娜,这是我的虚拟体,有时候我会进入机器,为你们提供实质性帮助。”
虽然但是,小诺?
叶桉朝黎诺飘去古怪的眼神。
黎诺无奈地笑笑:“性格设定,”随后立马撇清:“我没有参与安娜的设计。”
“怎么啦,不喜欢我这个形象吗?我可以换哦。”安娜打了一个响指,变换出穿着巴洛克裙装的萝莉,短短几分钟上演了一出变装秀,从公主裙,旗袍汉服到职业套装,轻熟风,二十几套服饰自由切换。
最后停留在白色连衣裙,带着雏菊发箍的黑长直发,双手提着小包的清新淑女形象,脸颊微红,眼眸含羞。
叶桉:“……”设计师的特殊癖好?
黎诺按了按额角,简直没眼看,平日没注意过安娜竟然有这么多装扮。以防再换装,他赶紧打岔:“安娜,向叶桉简单介绍一下黎明星号。”
“好的。”安娜又一记响指切换回元气少女,凭空调出一张虚拟分布图,“黎明星号分为三层,我们现在在一层,主要是中控区和研究中心,负一层是舰员居所,二层覆盖种植园、餐厅、训练中心,商城和娱乐厅。”
分布图显示的是二层布局,跳过了一层和负一层。叶桉没在意,心不在焉地听着。
安娜注意到他的不专心,收回分布图,靠近他笑眯眯地说:“记不住也没关系哦,”她把手放到嘴边,“任何公共区域,你只要喊安娜安娜,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叶桉颔首。
“好了,你去玩吧,我和叶桉要去吃饭。”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传送电梯,黎诺按住叶桉的后背,一起进入电梯。
安娜在外面挥手:“待会见~”
电梯门合上,眨眼便到二层,正对的玻璃门在他们靠近时自动打开,左侧由四种爬藤类花卉形成环形入口,里面透出幽蓝的光,节奏轻快的音乐,伴随清甜的香味时隐时现。
“喜欢喝酒吗?”黎诺靠近低声问。
叶桉回头瞥他一眼:“我没喝过。”
黎诺脸上闪过一线惊讶:“有机会试试,”他把手覆上叶桉另一侧肩膀,带着他走向右侧:“你想吃什么?”
不管是肩头的手掌,还是亘在后背的臂膀,存在感强烈到叶桉差点同手同脚,脑子被无名热气薰得晕乎,“随便。”
记忆中与唯一称得上好朋友的兰登相处,没有这样亲近的时刻。这超出朋友的边界吧,少将未免太自来熟了……
他有些无语地瞪了眼黎诺。
后来有次兰登八卦他们的相识,叶桉说起这件事,兰登听后一脸扭曲,嗓音充满怨气:“是我不想吗?每次我试图靠近你,你都会表现出明显的戒备,我以为你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一直努力控制自己,我容易吗?!”
叶桉懵了,他认为自己并不排斥别人的接近。只不过在人际关系为1的成年时间里,没有足够的样本告诉他,人与人之间,朋友之间应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他以为那就是兰登对待朋友的方式,有样学样,把它当成定律,所以对黎诺这个搭肩行为感到不适应。
很怪,但也没有拒绝。
而黎诺没有察觉,他迎面对上伽耶丽:“真不巧,我们刚来,你就要走了。”
伽耶丽一身休闲服,半扎着丸子头,两束酒红色长卷发散在胸前,没有佩戴单片镜,银质眼球对准叶桉几秒,轻轻哼了声,神情轻松:“已经过了用餐时间,你们来得有点晚。”
“我工作超时了,”黎诺笑了笑,搭在叶桉肩头的手轻拍,把他落在别处的注意拉回来,“你们之间似乎有点误会?”
叶桉看向伽耶丽,脑海中浮现几个小时前对方拂袖而去的场面。
不是误会,他确实对辛苦救治自己的医疗官很没有礼貌,内心是有一点怨气的——没人让你救,多管闲事。
但站在对方的角度,被无缘无故冷待,会感到莫名其妙和委屈吧。
“抱歉。”
伽耶丽撇撇嘴,勉强接受这个道歉。她问黎诺:“他还没有光脑吗?”
“晚点给他。”
伽耶丽点点头,往腕部光脑按了两下,一张虚拟数据笺悬浮在两人眼前。
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叶桉说:“我给你制订的调养计划,等下最好按照我的食谱点餐,之后每三天到医疗室做一次检查,计划表拿到光脑再传给你,你身体素质有点糟糕,建议严格执行。”
“好详细,辛苦了。”黎诺一面阅览一面感叹,“发我一份吧。”
嗯,叶桉在一旁默默赞同。细致到作息时间,每日每餐饮食忌口,运动类型和频率,娱乐活动,全部一一具体列举。
他看了看接收计划表的黎诺,又看了看伽耶丽,一股陌生的暖流在心头转瞬即逝。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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