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萤火(六)

他们在餐桌落座,黎诺继续看着计划表:“本来还在苦恼帮你点什么餐,这下省事,伽耶丽直接帮我做出选择。”

叶桉静静地注视黎诺,绿色光屏隔在中间,加深了那双瞳孔的颜色。他总觉得在哪见过这样的荧绿。

半响黎诺关掉计划表开始点餐。

叶桉则收回视线,余光里冒出两个红点。他朝边上的绿植望去,一只黑银相间的蜘蛛趴在根部,硕大的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几个呼吸的功夫,蜘蛛顺着桌沿爬到他身上。

巴掌大小的仿生蜘蛛,叶桉拎起一足仔细研究片刻,捧在手心与它对视。

一人一蛛大眼瞪小眼,莫名喜感。

黎诺好笑道:“应该佩顿搞出来的玩具。”

话音刚落,蜘蛛突然对准叶桉脸部喷出一团蛛丝,左眼鼻子嘴巴,大半张脸覆盖在内。

黎诺大惊,连忙拿走蜘蛛,坐到叶桉身边帮他清除蛛丝,同时点开佩顿的通讯。

蛛丝紧扒着眼皮,叶桉忍不住蹙起眉心,摸到额头上白丝边缘用力撕扯,却不曾黏性极强,差点把眉毛拨秃了。

“我来。”黎诺朝他发红的皮肤吹了吹气,拽着边角一点点往下扯。

叶桉只好乖乖任他动作。

“哈喽舰长。”腕部光脑传来一道轻快的男声,声响荡在两人相近的面容间。

“你的蜘蛛为什么无故攻击人?”黎诺沉声质问,手上动作一点没停。

佩顿紧张道:“啊?你被攻击了?”

“不是我,是叶桉,他不过捧在手心端详,蜘蛛突然就喷出一团蛛丝。”

“哦,那还好。”

黎诺斜了光脑一眼:“你这叫什么话?攻击别人就应该?”

佩顿轻咳两声,语气飘忽:“呃啊,大概出毛病了吧,我马上收回来,放心,蛛丝无毒,沾点水很容易撕下来。”

说完逃也似地关闭通讯。

黎诺啧了声,恰好他们点的餐到了。他用纸巾打湿蛛丝,湿透后果然很轻易便撕下来,脸上只有额头被叶桉粗暴撕扯留下的小片红痕。

黎诺轻轻碰了碰:“疼吗?”

叶桉跟着摸了下,“没事。”他把桌上的蜘蛛拿起来,翻出腹部细细摸索。

“你搁在旁边就行,到时候佩顿会来回收。”黎诺已经坐回对面,将餐盘里的营养粥放到叶桉面前。

叶桉眉头微挑,放下蜘蛛未置一词。

“接下来想去做什么?”黎诺先一步结束用餐,单手托腮注视叶桉,“回去休息,还是去隔壁娱乐厅看看电影放松?”

叶桉吞下最后一点粥,抬眸回视黎诺,顿了顿说:“休息吧。”

“好。”

黎诺将叶桉送到负一层的休息室,简单叮嘱两句便离开了。

休息室空间不大,独立卫生间和卧房的配置,单人床左右两侧放置矮柜,对面仿木制衣柜里挂着几套灰色舰队服和休闲常服,一套书桌椅陈置床侧面,桌上摆放一盆用作清新空气的海伦伽蓝花。

叶桉在门口站立,思考应该做什么,联盟首屈一指的独立星舰应当很值得探究,但,提不起兴趣,与他无关,没意义。

身体渐渐变得沉重,疲惫。他慢腾腾走到床边,掀被,弓起背蜷缩进去。

一开始睡不着,眼睛闭着,头脑却很清晰地感知到外界的存在,心跳,呼吸,海伦伽蓝花微弱的换气声,镭射气体在昏暗的室内弥散,床头蓝色睡眠灯像一只只水母列队悬空漂浮。

前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不由自主播放起幻灯片,然后熄灭,意识海一片漆黑。

后来有没有睡着,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分辨不清,黑暗麻痹了对时间流逝的判断。

直到一个荧绿色的光点乍现,一分二,三,四,五……形成一片绿色的星海。

兴高采烈的童声响起:“成功了成功了。”

“好漂亮!”

“我去叫妈妈!”

“妈妈,你快来!”

温柔的女声:“怎么啦,饿了吗,蓝莓蛋糕还要等一会哦。”

无数绿点组成巨大的“生日快乐”映在女人迸出惊喜的瞳孔上,随着五声齐响的生日歌,绿点散开,飞到女人身边,落在她褐色长发,点缀波点的天蓝色裙摆,浅粉的围裙花边,停在她总是温暖的手心,永远笑吟吟的脸庞。

绿色的星云里,她像一颗恒星,五个六七岁的小行星围绕她运转,叽叽喳喳地催促:“妈妈,你快许愿!”

女人闭上眼,脸上洋溢着幸福:“希望我的孩子们健康顺遂地长大,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无论平凡卓越,永远自由快乐。”

“好啦,我们一起去吃蛋糕!这些小光点是什么,一直跟着我。”

“是小叶做的仿生萤火虫,它可以摆出好多图形。”

“好厉害!小叶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发明家。”

……

女人和孩子们相簇离开,带走了绿色星海,实验室暗淡下来,剩下一只钻进玻璃器皿里出不来的萤火虫。

叶桉没有把它解救出来,而是静静看着,看它不断扑腾翅膀,消耗掉最后一点能量,彻底熄灭。

地球2066年灭绝的物种,被热爱文学的桐月从古老的诗词中发掘出来,“轻罗小扇扑流萤”,她一直念叨着想见识。

六岁的叶桉把它做出来,当成培育员母亲的生日礼物,那年她一百零五岁,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人,衷心爱护每一个孩子。

今年母亲一百二十九岁,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开始长皱纹了吗?身体还健康吗?还会每天坚持给孩子们做不同口味的小蛋糕吗?

叶桉通通不知道,他回到童年那间空无一人,设备过时的实验室,机械地制作仿生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小叶小叶!”

被安娜唤醒的时候,叶桉瞳孔成像全是荧绿色,荧绿色的安娜虚拟体,荧绿色的医疗室,荧绿色的伽耶丽——

又担忧又生气地瞪着他……

叶桉蜷起手指,闭上眼适应好一会,再次睁眼,没那么绿了……

他缓缓坐起来,眩晕和嗡鸣同时袭击大脑,他忍不住干呕两下,眼眶沁出生理泪水,湿漉漉地瞟了眼伽耶丽,莫名心虚……

“小叶,你睡了三天。”安娜叹气道。

“什么睡了三天,是昏迷了三天,”伽耶丽没好气地说,“如果不是我迟迟没等到你来医疗室做检查,让安娜去找你,你可能会死在休息室。”

真是很遗憾。

叶桉暗暗泄气,垂着眼绷紧唇线,摆出油盐不进的姿态。

伽耶丽:“……”好气啊!

“请你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认真执行我的调养计划,再这么下去,你可能哪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嗯,求之不得。

“究竟是谁的身体啊,怎么感觉我比你还着急。”

请你放弃我。

“少将说你想要换个星球生活,以你现在的消极态度,别说六个月,一年都不能离开黎明星号!”

恐怖故事。

伽耶丽说得口干,叶桉仿佛静止了一般,没有给出一点反应。

医生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不配合的病人,你在这边劳心劳力,他搁那头拖后腿。

伽耶丽冷眼盯着他许久,深深吐出口气,再次拂袖离去。

“小丽——”安娜左右为难,手指缠成麻花,小声问:“小叶,你还难受吗?”

叶桉眼睫轻微颤动:“我想回休息室。”

“好吧,”安娜眉眼耷拉两秒,换上笑吟吟的表情:“我带你去。”

重新躺到休息室床上,叶桉几乎没什么实感,做了一场梦,眨眼又从医疗室瞬移回来。

哦,中间挨了几句骂。

也不算骂,是着急过头的关心,他能理解的。

可如果一个人不在乎自己,别人的关心只会是一种负担,既无力承受又扎伤对方。

叶桉呆呆地注视海伦伽蓝花,绿叶簇拥五六支四芒星状的橙红花朵,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良久他闭上眼尝试入睡,要是真能如伽耶丽所言再也醒不过来就好了。

但显然命运从未眷顾他的意愿——几个小时后,悠扬的音乐持续骚扰他的好梦。

门口一身浅色运动服的黎诺,笑眯眯开口:“早上好,一起健身?”

“……”叶桉面无表情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少将对每个人都这么尽心尽力?”

“不是,”黎诺眨眼道,“你比较特殊。”

“因为我病弱且不知死活,能满足你大男子主义的保护欲?”叶桉气质忽然尖锐起来。

黎诺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平心静气地说:“是有点,不过你的病弱,我多少需要付点责,没能成功从海盗手中救下你,把你带回黎明星号又不闻不问,你好不容易醒过来,我自然应该承担起部分关照你的责任。”

叶桉不依不饶:“这么多年战争冲突从未停止,没能顺利救下的人想必不在少数,你这么想当星际救世主?”

“再来几个像你这样消极怠工的人,我未必当不起。”黎诺悠悠道,“麻烦你给我积攒经验了。”

这轻描淡写的回击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叶桉挪开视线,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黎诺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尖刺融化了,流溢的气息淡而轻,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轻笑了声,追着叶桉的眼睛挨过去,“一起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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