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记得他身上的味道,他牵我手的感觉。祁故,”一滴泪悄无声息滑过林葭柠脸颊,“你身上的味道和他的一模一样。”
祁故恍惚看到了蜡火映衬下的小孩,情不自禁伸手希望拭去眼泪,行为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可这次,他伸去的手被对方牢牢抓住,指尖微凉,祁故像是猛得扎身进另一个世界,忽然清醒。
林葭柠抓住祁故的手,翻看掌心,在虎口位置果然有几处颜色浅于皮肤的细小伤痕。由于实在是年代久远,远到伤痕足以藏匿起来,平时不细看谁也不会发现。哪有人,会像他一样突然曝光一连串过往,再拿人罪证,人赃并获的呢?
林葭柠不出声,抓住祁故的手,低头不语。等了好一会儿,还是祁故先顶不住,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该坦白的话题,总要有人起头。一群疯玩的小孩从两人身后经过,伴随他们跑走的步伐喧闹声由近及远。
“后来……”林葭柠艰难开口,“你……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见问,祁故反而松了一口气,脸上扯出一瞬即逝的笑容。“总不过是,父母都进了局子罢了。”
祁故的回答锋利带血,像把刀子剐进林葭柠的血肉里。反复的回溯,在心态上得不到一丝一缕的救赎,只起到了加重林葭柠自责的效用。
当年,还太小的林葭柠,在成功获救后快速回归了日常生活。被绑架的经历依稀成为了一场梦,一场恐怖且萦绕心间的噩梦。身边所有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对之闭口不谈,还是个孩子的林葭柠当然不可能对一次噩梦反复问长问短。渐渐的,疑似噩梦变成了真正的梦。林葭柠只隐约记住些什么,记住的不多。关于祁故本人之后去到了哪里,有过怎样的经历,林葭柠一概不知。
林葭柠恨死了自己的一概不知,他自问:有什么资格享受着以祁故的牺牲换来的平和日常?况且,这样的牺牲实在……
实在令林葭柠懊恨。
“我爸在里面不安分,和犯人打架,人没了。我妈本来就一妇道人家,听说我爸在里边出了事,又是怕又是愁,心惊胆战天天以泪洗面,不上几个月就妇唱夫随了。
“我成了孤儿,”祁故甩手,表示这样的结果理所当然。“在几个亲戚家辗转暂住过一阵子,后来就被送去了孤儿院。”
“然后呢?又是怎么做了王建国的儿子?”林葭柠问。
祁故并没有直接回答,陈述过程间轻巧的笑忽然凝固。
“孤儿院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那些自以为是没事干就给孤儿院捐钱、以此标榜自己良善的家伙,真应该睁开他们的狗眼亲自去瞧瞧里面是什么德行。我在那里待了一年零三个月。
“就在要进入第四个月的时候,王建国打听到我的行踪,来孤儿院看我。他认罪态度好,又在那天救你的时候立了大功,国家给他减轻了惩罚。见到他的当天,我就跟他走了。
“你别说,跟着他至少比在孤儿院强,能吃饱。王建国虽然挺不是个东西的,但他对我还算说得过去。可能,他觉得亏欠我亲爸。”
祁故讲完了,回头看向林葭柠。后者躲掉了与他相视的机会,空洞无神的目光落在了脚下方寸之间。尽管祁故无所谓态度,轻巧的语气像是在陈述别人家的故事,但那是祁故的八年啊。从稚嫩懵懂到一夕长大的八年。林葭柠后悔抓住祁故的手,后悔执念想要找到虎口处哪怕一丝的伤口。他只能低低声音道歉,无关痛痒。
“对……对不起……”
“哈?”故作讶异,祁故明知故问:“说什么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
“不是你,也会有小瘸子小矮子小哑巴小蛤蜊。你又没错,错的是绑架你的人。”祁故讲,加重更正。“是我爹妈。”
“得了。你想知道的,我全说了。现在,换你亮底牌了。说吧,”祁故拍了拍手,整理掉心不甘的情不愿的,致力于面对当下。“这么长时间明明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今天才摊牌?是为了夹心?”
祁故磊落做派,明明给足了林葭柠缓和的时间。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懊悔,应对当下问题讲明白就好。可一旦面对祁故提出的“是为了夹心?”,林葭柠又好像麦芽糖粘住了嘴,讲不出来。
他讲不出来的话,祁故替他讲了,笑着问出口:“林葭柠,你想让我像当年卖爸妈一样,再卖一次王建国?”
林葭柠下意识反驳,冲口而出:“不是,不是的,我……”
“我”后面禁了言,哽了声,讲不出来,因为讲什么都是无用功,是辩解。祁故早就看穿了他,知道他此行目的明确,想借助祁故的力量救人于火海。他太清楚遭人绑架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想唐佳忻经历他曾经历过的一切,却忘了替祁故考虑,祁故又想不想重蹈覆辙?他的目标明确只是自己内心的目标明确,建筑在以默认祁故无法违背良心的堡垒之上,和祁故嘴里厌恶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自以为是”者一样。
“王建国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他毕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祁故难得感情用事一次,自觉好笑,竟是为了王建国。
“可他做错了事,”林葭柠盯着地面,几乎要把牙关咬碎。“你说过的,错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是那群绑架犯。”
“可他妈绑架犯为什么总是我爸妈!”
忽然一声暴起,祁故厉声责问。林葭柠抬起头,映入眼底的是目光燃火的祁故。祁故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强劲。他感受到了疼,痛苦的蹙紧了眉头,祁故这才后知后觉松开了手。
祁故背过身,快速地想要离开。
“唐家有钱,给点钱就能换女儿一命有什么不好?有钱拿出来就好了。有钱什么事情办不成!”
林葭柠无法回应祁故这番变了味的话,但他下意识扯住想要落跑的祁故。
等祁故停下来,林葭柠又半天讲不出话。最后,只是支支吾吾唤了一声祁故的名字。
“祁故……”
祁故推掉林葭柠的手。“对不起,我不是圣人,这事我不想管。”
*********
王建国走着走着,发觉街边的路灯全开了。瞅了眼知道时候不早了,这才停止漫无目的的游荡,想着回家。没成想一抬头,路下站着个人。
常言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王建国自问亏心事做多了,半夜三更就算遇着林葭柠,也像遇着个讨债的。
幸亏林葭柠自幼长得好看,白白净净让人看见就喜欢,王建国便在颤了三四秒后好赖站住不跑。
“可以谈谈吗?”白净好看的林葭柠走来,好商好量问。
五分钟后,两人落座在附近一处快餐店。正值下班晚高峰,店内人却不多。王建国没话找话聊吐槽附近生意不好做,林葭柠没理会。
王建国见林葭柠一副不待见他的模样,不待见就不待见吧,反正他一绑架犯能指望人质待见吗?他反正没皮没脸不害臊,蜷进卡座里等了半天,等到林葭柠摆满一桌子洋快餐,看得他垂涎三尺。
林葭柠示意满满一桌子食品都是他买给王建国的,后者得了令马上开炫。
“够吗?”
“够……够够够,谢谢哈葭柠。”王建国抽空从食物中抬出头。
林葭柠问:“你还记得我吗?”
林葭柠的问题,让王建国拿汉堡的手顿了一下,笑出一脸憨态:“记得。你长得和小时候没多大变化,一双眼睛水灵水灵的我记特别清楚。当时我还说‘这有钱人家养小孩就是养得好,和个瓷娃娃似……”
见林葭柠脸色变得更不好看,王建国后知后觉咬住嘴巴。
“我这……我这当年的确亏欠过你。但我这……我当年也帮过你。你……”
“我知道。”林葭柠松懈了桌下紧紧攒成拳头的手。“当年虽然小,但我记得绑架团伙里有一个人常替我说好话,拦着同伙劝不要下死手。”
“你记得就成!”王建国不住点头。
“王……叔。你是祁故现在唯一的家人,我不想害他再一次失去……家。可是唐佳忻……”
“那女娃失踪的事情真和叔没关系,”举手发誓。“叔不知道不知道!”
面对王建国嘴硬加耍赖皮行为,林葭柠既无奈又生气,一时气愤撑住桌沿就站了起来。
“王叔叔,想要祁故不失去亲人,只有我努力是不够的!”
林葭柠突然站起身,吓了王建国一跳。王建国为人胆小,每每卷入恶**件都是狐假虎威居长,逞凶持恶居短。再加上他心里对林葭柠有亏,哪里还禁得住林葭柠这么气冲牛斗的咋呼?顿时气焰矮了三分,人躲进卡座最里面,拿着汉堡堡的手挡在脸前。
见王建国一副小鸡见了老鹰模样,林葭柠讶异:自己很凶吗?自己干嘛这么凶?为了谁凶?有什么道理非凶不成?情急之下就变得这么凶了吗?凶有用吗?
提出一连串问题期间,林葭柠也解决了问题,他叹了声气,再次落座回卡座。
“王叔叔,在救朋友的同时,我也想保全你。只要你,明辨是非。当年的事我们就当从没发生过。”
王建国从胳膊缝隙里拿眼偷瞅对座学生,无论是学生笃定的话还是坚定的表情,都把他三分畏惧凑足成十分。慢慢的,他放下胳膊的同时,内心吐槽:
“不亏是皇甫娟的崽,和他老娘的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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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国自问这辈子胆战心惊怕过的人很多,但对自家一把屎一把尿(并没有)喂大的祁故,他也怕就有点脸上挂不住了。
不怕。咱不怕。
王建国轻手轻脚把家门关上,转身一抬眼,妈呀,黑黢黢的客厅里咋还亮着一盏夜灯呢!
“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夜灯旁,祁故忽然出声将王建国又吓了一跳。
王建国捂住今夜几番担惊受怕的小心脏,装作无事发生往屋里走。
“祁故,还没睡呢。”
王建国打哈哈一招可能对外人有用,对见惯了并深谙此道的祁故没多大用。祁故从沙发位置站起,一抬手把客厅大灯打开了。
一明一暗之间,王建国眼睛还没适应就被祁故抓住了脖领子。
“我问你话呢,你去哪了?!”
嘿呦我了个去!王建国内心哀怨,这年头小鬼头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个顶个的野蛮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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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葭柠按照事先在王建国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赶来附近废弃工地时,见王建国正蹲在工地楼盘下抽烟。见他来了,王建国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捏。
“钱带了?”
林葭柠提了提手里一个硕大无比的箱子,示意带齐了。
“他们在上边?”林葭柠仰头望了望。
眼前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建筑物,原先是有钱人盘下来做开发用的。不知道是价格没谈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后来工期延误,附近人也没个接手的,一来二去楼盘就废了。住在周围的地痞流氓见这么大块地无人接管,就隔三差五在这里聚首。久而久之,废弃工地就更没好人涉足了。
“对。”王建国回答。
林葭柠长吸一口气,自己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嗯,我们上去吧。”
“等等。”王建国却抓住林葭柠。“再等一会儿,等个人。”
林葭柠生怕王建国反悔,问他:“还要等谁?王建国,你不会……”
得亏这人来得快,不然王建国还要遭到林葭柠质疑老脸又要丢太平洋。他远远瞅见对方,布满纹路的脸上笑意纵横,欢喜异常的把两手摆成杨帆的旗帜。
“来了!便宜儿子,这里这里!”
顺着王建国异常欢喜的目光看去,林葭柠既惊讶又困惑的看到祁故正朝他们所站位置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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