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勘山

*

落叶簌簌,转瞬即冬。

逢年节将至,上京却并无往年的过年气氛。

盖因今年是闰年,按豫太祖训,闰年的年节宫宴不可大办,于是元日除夕宫人们静悄悄的守了岁。各府也都低调的家里聚了一聚。

待钦天监与五行观均举行过祭天及祷日的仪式之后,所有的社交活动,才恢复如常。

冬至,太子却不在宫中,而是在一个月前就被派去了梅岭行宫,为不久之后的万梅祥瑞宴提前做一些准备。

梅岭行宫位于京郊以西三十里,被秀丽蜿蜒的千怡河所环抱。山岭虽高却起伏平缓,至前朝始便开始栽种梅花,历经近百年,如今登记在册的足有三万株,是曰万梅岭。

冬至过后,行宫一众属官蒙太子召见,询历年万梅岭花期规律,及行宫打理等一众琐事。问完,得知今冬寒冷、碳火不足,太子又逐一查漏补缺,安排完一应缺乏,才和煦的吩咐他们退下。

这些官员最高不过五品,能见太子真颜俱兴奋无比,难免仪态上有些紧张疏漏,幸而见太子贤良温和,才逐渐应对自如。

回去的路上,还有小吏兴奋之余跟同行的嘀咕:“万梅宴虽是太祖时期的规矩,可也不是年年举办,本朝三十多年,才办过不到五次……况且既非大寿又非庆年的……”

“是啊,这些许小事儿,陛下怎么让太子亲自来呢……太、太大材小用了把?”

一老吏故作万事通,答:“梅者、添寿也,这是陛下圣明,天下太平,太子孝心重的缘故,再加上今年万梅宴将有梁西王的祥瑞呈上,又如何特意安排不得?这是天下、太子、梁西王对陛下的孝心。”

“太子抛下京中诸多事务,在这冷清行宫亲侍梅花,还一直待月末的开宴……”余众摇头:“还是不合理,不合理。”

众人稍稍议论过几句,因是皇家事,不敢再多言,自散去不提。

这事儿吧,连不通朝政的行宫小吏都知道不合理,那确实——

挺不合理的。

这事儿的缘由,得追溯到十五日之前的早朝。

千里之外的梁西王派王府长吏亲赴上京,给永昌帝递了一道请安折子,言下个月父皇寿辰,自己偶得祥瑞,欲进献给帝王,又备若干好礼,希望能提前进京亲见天颜,以慰思亲之苦。

永昌帝很高兴,当场就允了。

但圣言刚落,礼部侍郎却毫无眼力劲儿的立刻出列,一通有理有据的言辞狠狠的批驳了这道折子,言祖宗规矩不可乱云云。

众臣工附和者众。

永昌帝被驳了面子,脸色铁青,当即拂袖而去。

后又有,成公大儒亲赴御书房哭诉梁西王祥瑞一事不可开本朝先河,言前朝毁损于祥瑞迷信,乃祸国之兆。

永昌帝自然辨不过天下读书人之首的成公大儒,只得转移话头迁怒太子,说礼部侍郎等人皆为太子鹰马,定是太子授意此举,太子不念手足情谊,且还拦着兄弟尽孝。

永昌帝咆哮:“你兄弟的孝心,你好好学学!”

太子无辜,却只得先叩头请罪。

成公大儒当场掉书袋,驳了梁西王献祥瑞一事为媚上而非事孝,又一一列举太子历年来的纯孝之举。

永昌帝便不阴不阳的反击,言:“若论孝道,古有程门立雪,卧冰求鲤,看来纯孝果然感天动地。太子若言自己无辜,没有不孝之心,也没有拦着兄弟尽孝之意……哈~”

“罢,朕便下旨,着太子领万梅宴主理一职,相信即便今年花期不盛,有太子纯孝尽心,万梅定争先绽放。”

“如此,就算没梁西王的进孝,朕也能好好享受享受太子的孝心。”

成公大儒当场目瞪口呆,但圣人话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着。

太子无奈,当场领旨谢恩。

永昌帝给了太子这个差事,怎么说呢,万梅宴,自然需得万梅开。

但今年钦天监测算天气,梅花的花期延后,如何提前开却是一个难题?古有武帝暖房烧炭,费民脂民膏无数,才催得百花开。

太子对身边人言:“我朝不可效仿旧朝荒唐事。”

太子行驾到了万梅岭行宫,第一日召见了诸属官,只问了基本事务,待亲自勘山完全了解了情况之后,才对大家说出陛下的期望和要求。

面对众人的惊恐,太子温和告诫,让众人只需尽心办好差事即可,勿需过分焦虑花期,并担保如果花期延后,一应责罚他自会承担,不会怪罪到诸吏身上。

见太子如此贤明恤下,行宫属官诸吏们感激涕零,私下各自想辙不提,誓要催得花期早开不可。

众志高昂,太子却淡然,勉励几句便离去了。

冬至后的第三日。

周良弼办完太子府事,来行宫寻太子回禀。

孤山亭。暖阁。

周良弼忧心:“殿下,小臣已寻了诸多善侍梅的能匠,均言今年暖冬,梅花期迟,怕是难以达到月余之后满山花开的景象……”

“无碍,”太子手执黑子,邀周良弼来一局,淡声:“此事关键并不在花开是否足有万株,卿等尽心即可,勿须焦虑。”

周良弼又道:“梁西王对所献祥瑞为何,一直遮遮掩掩,咱们是否需要……”

太子:“不必。”

“现在最合适做的事,就是不做任何事。”

单手落子,太子心不在焉的想,要找茬的人,怎么都会找到茬的。

事情的症结在陛下对他心有不满,又无法动他太子之位,只能在这些边角地方敲敲打打。

而他也看明白了,自己办差、办得越好,陛下越不满意。

要紧的事,他不会退让,譬如梁西王不能入京。

唔。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受诏入京,触碰了藩王守边的规矩,即便他懒得计较,也不得不计较。

其它不要紧的事,譬如办砸了万梅宴,让陛下骂一骂,解解气,也就罢了。

见周良弼面露不解,太子一晒,催促他专心落子。

孤山亭寒风渐起,侍从进来续了两次热茶,暖阁温暖如春。

三局终了,周良弼想从旁引起万梅宴的话题。

太子却道:“不谈这个,文山,听闻这几日京中二十四楼,诗会即将决出魁首,汴河之上将热闹得紧……”

“谈谈那顾小郎君吧。”

周良弼伴驾日久,便也估摸到太子的心情,知道太子印象中,那个玉昭郎就是一个有趣之人,此刻烦闷,便想听一个乐子。

便先捡着一些,之前与顾玉昭相交相仇的趣事儿来谈。

果然,惹得太子笑了一阵子。

然后,太子问:“上次顾玉昭拦驾一事,查得如何?”

周良弼先是言简意赅的讲述了顾玉昭一家自北齐南渡的由来,又讲了扎根大豫朝的太尉顾府在百年前未分宗的家族谱系,待讲到如今太尉顾府与顾玉昭一家的关系时——

周良弼斟酌了一下言辞,答:“太尉顾府蒙祖上荫庇,享丹书铁劵五十载,如今传至三代,虽顾太尉权势沸沸,但子孙不肖者众,内里腌脏……特别是顾家大房的三老爷,纨绔到老,又贪色扒灰荤素不禁。曾假借顾九之名,骗年十岁的顾玉昭到了床上,意图不轨,幸好顾老太君遣了丫鬟来寻顾三老爷商议家事,顾玉昭才得以逃脱……

“后来,顾玉昭便闭户不出,不再去太尉府的家学,并半夜收拾包裹去了京郊的青岭的山山书院。”

太子没想到查出这个,周良弼当时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玉昭郎处境,竟曾经如此艰难。至此之后,周良弼倒是收起阴阳怪气,对顾玉昭更加容忍三分,这是后话不提。

太子一时无话,半响。

太子:“还查到什么,说吧。”

周良弼喏了一声,便一口气说出查出的一些顾玉昭的旧事。言之,玉昭十一岁年幼,曾被当时还是三皇子的梁西王肆意欺辱,曾指着看台戏子,折辱其着青衣戏装奉承。

“不过,别看如今梁西王的性子几多收敛,”周良弼笑道:“当年的三皇子,可是上京出了名的暴戾跋扈,即便这样,也没能在顾玉昭手上讨得了好。”

太子对顾玉昭仅有一面之缘,但对于梁西王的脾性,他可是太了解了。

居然在圣眷正隆时期,裴骏都没能欺负到顾玉昭?

太子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他催促周良弼详细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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