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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切!”
“啊切~~~”
顾玉昭一连打了两个喷嚏,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嘴里咕哝:“一想二骂三感冒……是哪些个缺德的在说我闲话!”
此刻,她正在片石坊。
坊主鹤先生正在抽水烟,顾玉昭便把最新制的十二节气图给他看了一眼,谈定了刻印的价格,以及如何分润等细节。
临走,坊主叫住她:“郎君近来很缺银钱?”
顾玉昭点头。
她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在疯狂吐槽: 是啊啊啊梁西王的节礼是那么好收的吗?拦太子车一事,虽有九叔在顾太尉面前转圜一番,但内宅当家娘子和顾老太君也得一并打点啊啊啊啊!
而这一打点,得赏的那筐金银全填补进去了不说,之前在城里置下的两个香粉铺子就去了其一,少了进项,她可不得赶紧找钱。
坊主:“我这里有个版制秘戏图的活儿,需三日内交稿,你接不接?”
坊主放下水烟,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数。
顾玉昭看了一眼样图,答:“这是仿前朝逍遥生风格?不难、但时间紧……您也知道,逍遥生画风繁复,做完原图后,套色版都再制好几遍,三日、唉。难啊!”
坊主鹤先生:“这个数,不是白银,是黄金。还另有分润。”
闻此言,顾玉昭眼神一亮,口里却漫不经心:“唉呀,那行吧。老规矩,定金三成,完稿不改,立结尾款。”
坊主:“契成!”
从坊内出来,顾玉昭一溜儿小跑,飞奔去了姜向阳那里。
那姜蠢蛋近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前日宴后被人在暗巷套麻袋揍了一顿,所幸只有一些皮肉之伤。
顾玉昭踏入姜宅院内的时候,婢女正在给姜向阳的伤腿换药,只听那蠢蛋笑着说:“这点小伤算什么,怎么说,哥也是进过诏狱的人。”
几人唏嘘他,随后又是一番顽笑,气氛和谐。
姜向阳问:“对了,上次你拦太子车驾的事,你顾九叔没找你麻烦吗?”
顾玉昭:“找我什么麻烦,我没有因为你的麻烦事而去麻烦他,他感谢我不找他麻烦都不提,还找我什么麻烦。”
一旁的婢女噗嗤一笑,道:“顾小郎君的这一串麻烦,说得婢子都不认识麻烦这两个字了,只看见嗡嗡嗡的……”
顾玉昭故意调笑:“向阳,璎珞姐为了你可是不顾自身安危,夜半躲过宵禁来我这里求救,你不可能辜负佳人此番心意啊。”
这话说得那名为璎珞的婢女脸红不已,丢下绣了一半的手帕,甩了帘子出门。
姜向阳苦笑。
他是姜家庶支,在老家已有婚约,璎珞却是上京的姜家夫人送的,伺候他良久,对他甚是有心。但他却不想对不起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顾玉昭知他怜香惜贫的性子,不是不讲信誉、朝三暮四之人。于是劝他要么把话向璎珞挑明,赶紧送回姜夫人处;要么尽早接未婚妻上京完婚。
姜向阳却说:“兄诏狱走了一趟,早歇了在上京拼搏的心思,现下打算谋一外放,最好能离家乡不远,这事也就解决了。外面千好万好,都不如家乡好啊。”
顾玉昭抚掌笑言,“极是。弟向来佩服兄的这种憨厚豁达,知机善变。”
姜向阳突然郑重起身,拜了一大礼,感言:“弟拦太子车,冒了大险,兄大恩不言谢。”
顾玉昭坦然受了这一礼,回:“嗯,你我兄弟俩,确实不用再三言谢,那就……来点实惠的吧。”
觎见顾玉昭一脸狡色,姜向阳突然警觉起来,变脸:“我满袖清风,衣缀补丁,无实惠可给。”
顾玉昭:“可你有私藏的逍遥子秘戏彩图二十三,快拿来!”
姜向阳:“不可,除了这个!别的都行!那可是我偶然搜罗到的,前朝套色绝版啊……况且,你厮混二十四楼久矣,有啥没见过的,偏跑我这里来倒腾!”
顾玉昭:“你也说了,是套色绝版,与楼子里那些粗制滥造的小画,怎么能比?快快快,拿来拿来~”
此时,姜向阳已经躲到了内室,顾玉昭大门一关,也不跟他见外,挽起袖子便去捉人。
打小在山山书院时,别看姜向阳个子更大,却从来没赢过顾玉昭身手灵活。
最后,姜向阳说也说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只能忍痛割爱了。
顾玉昭如愿以偿。
毕竟,三日画完一套精美度要求极高的套色春宫,对顾玉昭这个只有理论基础、完全没有施展能力的西贝货来说,还是有难度的,她虽然时常在楼子里混,却多是与乐倌舞伎玩做一堆,并不混靡靡风月场。
她可不想把最基本的人体姿态给画错了。
到家,顾玉昭展开泛黄的卷轴。不得不说,古人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当真不可小觑。
还是得借鉴前人大作,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是夜,顾玉昭挑灯夜战,良久。
圆月羞赧,慢慢滑进了厚厚的云层中。
……
……
永昌十一年,同样的圆月当空。
太尉府,后花园,原本正在排练的热闹戏台,此刻死寂一片。
戏子们瑟瑟发抖的匍匐在地。
只有一个衣着被扯得凌乱的垂髫小儿还站立在台上,他攥着唱戏用的舞棍,与两个赭衣侍卫正在对峙。
只见那小儿,一脚踢飞委顿在脚边的华丽女装,侧脸对着黑黝黝的看台,申辩到:
“请贵人明察——”
“盖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小子着青衣登台献唱,就坏了今日午宴后,三皇子殿下着宝蓝衣,为老太君贺寿射出的那一支桃箭,此为其一。”
“小子低卑而殿下尊贵,因而小子怎敢从服色上逾越过殿下的尊贵呢?”
“其二,今日良宵贺寿,不敢扫殿下兴,也不敢坏老太君的寿宴。殿下命小子着这薄纱青衣,唱女子调,也是殿下对老太君的孝心,想加一折戏罢了,还请昭仪娘娘莫要误解……只不过,小子不善青衣女调,却有更合适的曲目,还请娘娘恩准、殿下恩准。”
一番话说得妥妥帖帖。难得借由母亲大寿,得以回家省一趟亲的顾昭仪,完全挑不出什么错来。她捂帕咳嗽了几声,用力摁住了拔了侍卫佩刀就要冲上台的自家亲儿。
顾昭仪忙道:“那小子,你……”
内侍低声:“是北齐投靠来的顾玉昭。”
顾昭仪:“顾玉昭,快去准备你的曲目。其余的人,都散了。尔等休得惊动太君和其它人等,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
……
……
永昌十四年,万梅岭。
孤山亭,暖阁。
三年前的旧事,也亏得周良弼绘声绘色的说着,仿佛他在现场亲眼见过一般。
“是以,当夜贺寿曲目中,不伦不类的加了一出群猴献寿。”
“那顾玉昭,身披白毛登台,画了一脸油彩,倒叫谁也认不出样貌来,只那棍耍得不错,得了不少喝彩。”
“这出临时的曲目,编排有趣,戏班也得了顾太尉府各位主子不少彩头。只若没人刻意说,便没人知道那领头的白色猢狲竟然是寓居府上的北齐顾小子。”
太子听完,讶然一笑,道:“孤与那玉昭郎同车,只见他面容稚嫩,气质文弱,却竟然身手也不错么?”
仿佛想到了什么,周良弼摇头一笑,道:“当不得正经功夫,也就一些山野把式,小儿掏棍玩乐的游戏罢了。”
“其时,三皇子脾性虽暴戾,却仍有顾昭仪管束,或许是那出群猴献寿的戏目确实新鲜,众主子中奖赏最多的,竟然是三皇子本人。”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道:“三兄其人,虽秉性若此,喜怒无常,却也爱恶分明。”
周良弼:“不过,据闻后续三皇子有意招顾玉昭入府,却被拒了,再后来,就是顾昭仪病逝,三皇子被封梁西王就藩……与顾玉昭也就没甚瓜葛了。”
太子满足了好奇心,也顺手赢了周良弼一盘。
周良弼不服。
太子看了一眼沙漏,时辰尚早。两人便易子再继续手谈一局。
周良弼猜度太子心态,除了闲聊那些禁中诸事,聊得最多的,竟然还是顾玉昭。
他心里有些微微惊讶。
太子并不是一个喜听家长里短之人,从他接触太子,慢慢成为太子心腹开始,也从未见太子对谁人的关注度那么高……
不过——
哦,是那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家伙啊。
好像也并不会觉得奇怪了。
如此林林总总聊完,周良弼也不由得感叹一声,道:“顾玉昭寄居太尉府时,明面上颇受顾老太君重视,私底下却只有二房的顾九郎看顾一二。直到顾玉昭前年殿前点了探花,在太尉府中才得了一二青眼,可也正是因为得了探花,顾府才得以另立门户。”
太子:“顾仁淮何以在顾玉昭未显达之前,便如此照顾一位非亲非故的小郎君?”
周良弼:“顾仁淮,太尉府行九。按两家叙分宗之前的关系,顾玉昭还应称呼一声‘九叔’。”
然后周良弼就把顺带查到的有关顾仁淮的一些有意思的消息,转述给太子:“最开始,这顾仁淮并非嫡子,其母只是二十四楼中一胡姬,因天生一双碧眼在太尉府中颇受歧视,只不过后来顾家二房嫡子夭折,其余姬妾又全是一堆庶女子,便只能让他记在主母名下,让他充了嫡子。”
几语说完,不过是一出庶子逆袭计。
周良弼感慨道:“如此说来,顾仁淮与玉昭交好,大抵源于自小同病相怜的情分。一个投奔远亲、寄人篱下;一个出生卑微、受尽亲族冷眼磋磨。”
“只可惜年幼再坚固的情谊,长大后因出身立场,也不得不分道扬镳。”
太子听完也免不了叹息一声。
周良弼有意试探:“顾仁淮不可能违背太尉府的立场,而顾玉昭却似有投奔您的意图……”
太子不答。
良久,只有棋盘上一招接着一招,不疾不徐的落子和应对。
周良弼微微窒息,强打精神应对,他似乎触碰了一个不该由他触碰的问题。
正在周良弼手心逐渐汗湿的时候——
太子掷子入篓,轻笑:“文山,你认为,孤应当接受那顾玉昭的投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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