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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微怔,她这句‘管它雷霆风声,天时地利’恰好击中他心中沉郁难解之事,回想起前不久山道上那一幕幕,裴秀嘴角的弧度微微放平。
周良弼并不知之前山道上发生的事,他那时正在为太子办差,查验各府各地明日午宴后后将呈现给皇帝的贡物,后遇顾仁淮强势拒查,这才上山来寻太子回禀。
因此,并不知晓前因的周良弼,只觉得顾玉昭这话说得有点逾越,便开口讽刺:“顾小探花文辞华丽,一连串排比下来,说得可比唱的还好听!”
周良弼本意不在为难,意在提点。
“过奖!过奖!”顾玉昭却挑衅一笑,回击:“不比得某人长于策论,却弱于辞赋,我确实还能说得更好听!”
周良弼心里骂这人平时挺机灵,这会儿却没看懂场合,真不知好歹,遂骂道:“你那点浮词艳句,也好意思在太子面前卖弄聪明,不嫌丢人现眼?”
眼看两人又要呛呛起来,太子额头微胀,再次出言解围。
他接过小郎君手中的那捧花枝,又扶了她起身。
裴秀说:“日将落幕,孤将去探望太后,文山随孤同返罢。”
周良弼:“喏。”
又特地对顾玉昭说:“顾编撰若雅致未散,还请自便。只不过切记时辰将晚,荒山阔大,还是早归为佳。”
太子一贯温和妥帖,顾玉昭听他温声嘱咐,很是高兴,好感又添加了那么几分,再加上,她突然意识到,荒郊野岭,四下无人(周良弼那厮此刻不算人),正是狂刷太子印象分的时候!
这可是抱大腿的绝佳时机啊!
顾玉昭心里小算盘打得哗啦啦响,决定再接再厉,继续狂拍太子马屁!
一会儿瞅着太子高兴了,便能直接开口自荐,向太子应征南开渠祭河大夫一职,万一、万一太子同意了呢?岂不是,开春就能顺利出京了!
于是,她高高兴兴的说:“本来摘了这两枝梅,也是想来寻太子,不料心想事成,摘到了‘意中梅’,也遇到了意中……咳、”
差点为了押韵说秃噜了嘴,顾玉昭连忙假咳一声,把那个‘人’字给吞了下去。
太子与周良弼两人都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周良弼皱眉,狠狠瞪了顾玉昭一眼。
他是见过顾玉昭这种模样的,两人相争烟雨阁红粉堆之时,顾玉昭这厮就是这么一副情话不要钱的乱撒,惹得小娘子们芳心大乱的。
这副作态能放在拍储君马屁之上么?
不!要!脸!
太子则……太子还来不及多想什么,便又听那顾玉昭小嘴叭叭的开始拍马屁。
先是一连串花团锦簇的排比,夸奖了太子今日风姿卓越,然后顾玉昭又说:“殿下,这里离行宫还有一段距离呢,别累着您了~小臣先替您拿着。”
她笑嘻嘻的从太子怀中取回花束,又十分自来熟的指使着周良弼去探一条近路。
周良弼:……
太子:……
很好,看来这个小郎君已经完全从爬树跌落的尴尬中走出来了。
于是,裴秀便说:“那就一同走吧。”
三人同行在山道上,侍卫远远缀于其后。
夕阳斜照,穿行在梅林残雪之间,倒别有一番雅致意趣。再加上顾玉昭一路小嘴叭叭,说起各种与梅相关的典故,那是一个妙趣横生。
见太子心情不错,周良弼自然也唱酬应和。
临到行宫门口分别,顾玉昭似乎还谈性不减,似有不尽之意。
太子便停下脚步,接过顾玉昭手中递过来的花枝,笑言:“玉昭郎把最好的一枝给了孤,余枝零落,入野山却空手而归,可有遗憾?”
顾玉昭咧嘴一笑:“说遗憾也遗憾,说不遗憾也自有其不遗憾的道理。”
周良弼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太子:“哦?”
顾玉昭咧嘴一笑:“不遗憾的地方是,最好的一枝入了太子眼,已娱目,便是这枝梅花于花期最为盛放、最为荣耀的时刻。”
“遗憾的是……那些余枝零落的,香归空山,总觉得辜负了采花人的一番心意……”
“请允我为太子合制梅香吧。”
周良弼在心里狂翻白眼,再次为这小郎君的臭不要脸,激起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太子却阳煦山立,一笑温雅:“久闻玉昭郎词曲双绝,却不料与合香一道也颇有研究。”
顾玉昭并不谦虚,朗朗道:“须知合香一道,术有千方。就梅之一韵,前有苏公雪中春信,后有韩魏江梅返魂,诸大家雅致,小可不敢攀附其绝,只是趣之所制,久有研究矣,万花逢时,稀缺的就是一个合景入韵……”
“今日得遇殿下,偶发灵感,春信不久,尤嫌香体单薄;返魂过浓,稍逊含蓄风雅,终难比拟小可心中的梅香绝品……”
“殿下有梅君之德,万梅盛放,此时应景,让小臣突然有了一个极妙的制香念头!”
满兜花瓣的小郎君,笑得可亲可爱,满眼都是一种略带傻气的至诚之色。
说着阿谀的话,却奇异的并不惹人厌。
太子裴秀心里慢慢升起一丝异样。若冷香中摇曳的粉梅,细细的花蕊在心房上微微颤了那么一下~
若她落入怀中的那一刻,有暗香侵袭,欲细嗅寻觅,却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顾玉昭还在说:“若殿下不嫌,请允在下为君亲制。费时不长,半旬足以。恰能赶上上京城中的梅花盛放之时,希望能为殿下香添那么一些应景之乐。”
不知怎的,太子竟然鬼使神差的答:“孤……不嫌,只制香一道细碎繁琐,恐玉昭郎费时劳累。”
正在引经据典、摇头晃脑、随口一说的顾小郎君猛然抬头,惊喜得结结巴巴了:“不、不劳累……能为殿下贡香,小臣可、可开心了。”
在太子眼里,这个刚才还蹙眉一脸愁容的小郎君,似乎得到了某个不期然得到的回应,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竟使得太子有一种自己赠赐对方万两黄金的错觉。
见她如此开心,裴秀心里也泛起了一股真切的期待之意。
裴秀轻笑:“孤静候。”
顾玉昭按捺住想要一蹦三尺高的激动,结结巴巴:“那、那、太子殿下!我们就这么、这么约定好了!”
裴秀没有计较她激动得忘记了谦称,微笑颔首。
顾玉昭一直保持着灿烂的笑容,等到太子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后,才开开心心的转身离去。
她一边走一边想:山道上那杀千刀的电灯泡周良弼全程紧跟,想尽办法也没能支开他,因此也没办法厚着脸皮向太子自荐那河祭大夫一职,只能不着边际的闲聊一通。
一直到刚才要分别的时候,她都没找到开口的机会,都快愁死了!毕竟这样能与太子单独接触,私下谈笑的机会,太难得了!!
还没等她想出更好的办法,随口一说的‘制香膏’,太子竟然应了!!
太子应了!!
那就有了下次单独拜会太子的借口,这事儿也算成了一半了!!
顾小探花喜滋滋的想,不愧是我!
太会办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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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万梅山的第二个夜晚,爬了一天的野山,睡前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温泉私汤,顾玉昭沾枕就睡着了。
所求之事有了好的开端,一夜无梦,自然睡得格外香甜。
与此同时,在万梅宫暖阁,太子的临时御所。
夜半无眠的裴秀,身批月白中衣,站在西窗下,借着明亮的月光,端详着内监手中呈上来的半截云锦布料。
云锦虽然珍贵,可也没什么特别,唯一特别的,大概是云锦上有半截四趾的龙爪绣样。布料内衬有‘梁西府制’小印。
在裴秀身后,隔着一道紫檀屏风,水磨青砖的地面上,跪俯着一个身形廋弱的黑衣人,正细声细气的禀道:“……事情就是这样,目标离开顾府东苑之后,联络京畿十卫之其三,购入流云阁,宴了章阁老并福王数人……此行种种,属下确信无疑。”
“后续如何处理,还请主君示下。”
裴秀淡声:“密切关注动向即可,别做多余的事。”
黑衣人猛的仰首、似有不甘,鼻音粗重:“主上!这可是大好机会!”
裴秀身旁的内监叱喝道:“大胆!”
太子却挥了挥手,温声道:“孤知尔报仇心切,但在你率族投向东宫,寻求庇佑之时,便与你分辩清楚过,须事事尊孤之令,今不满三载,尔若反悔,那就自行离去罢。”
“与孤的约定即可作废。”
“属下不敢!属下逾矩了,请主子责罚。”
“退下吧。”
黑衣人重重叩首,又‘喏’了一声,然后一如来时的行踪莫测,又消无声息的消失在守卫森严的宫禁之中。
裴秀揉了揉眉头,原本难得的半宿好梦,被这么一下子打断,虽身体依旧困顿,精神上却毫无睡意了。
他边境督战近三年,自收复滇国一役后回京,亲历杀戮已三年矣,待回到三尺软帐的红尘中,反而经常梦回满是残肢断臂的血腥沙场,特别是幽居万梅岭这段时间,近日总是噩梦难言。
刚才、梦见什么了呢?
那半场暗香浮动、入梦似幻的美梦,徒然醒来,碎了一空。
他把目光投向西窗之下,一枝半粉半白的老梅,姿态嚣张的立在青瓷瓶中,幽幽暗香袭来,细细寻觅,却又无影无踪。
裴秀不由得怔了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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