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疯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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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顾玉昭整理好情绪,清了清嗓音,开始为皇帝讲解,从《述异记》到《寻仙有迹》等在士大夫人群中流传甚广的山野杂谈,譬如什么‘鹿一千年化为苍鹿,又五百年化为白鹿,又五百年化为玄鹿’,又譬如‘樵夫遇鹿深山得救’之类的玄妙传说。

顾小探花口才了得,嗓音动听,永昌帝点她来讲,原本只是想听个响声儿,当一个背景音听听,以掩盖身为一个皇帝疲惫劳倦却不能神色外露的难处。

那知,永昌帝却慢慢被顾玉昭有趣的讲述给吸引住了。

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的永昌帝,沉思半响,视线投向銮驾前方,隔了三驾马匹,亲自开道护送以示‘孝心’的皇九子——

太子裴秀。

身为中宫唯一嫡出子、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都是唯一一个被大豫宗庙承认的正统继承人。

太子‘秀’,字‘和光’。

和光。

取自‘和光同尘’之意,是前公孙太傅为勉励其做一个谦谦君子之意。可这逆子,瞧瞧他做下的那些事!哪里‘和光同尘’了?!呵,只作一个表面‘谦谦君子’罢了!

永昌帝收回目光,揉了揉疲倦的额头,此刻的帝王心绪,实在难以为外人所言道。

恰此时,顾玉昭眉飞色舞的讲到受伤的樵夫深山遇仙鹿,仙鹿要他完成几项任务才能带领他走出深山并赠与财宝……

听入迷的顾贵妃,此刻也完全忘记了云台之上的惊险,沉浸到顾玉昭的‘讲书’之中,她追问道:“后来呢?十六郎,快快讲来!”

顾玉昭神色一顿,正待开口,却被永昌帝打断。

皇帝神色不明的问:“朕记得,抛却野史杂记,有关鹿的典籍记载,最早应出现在诗经之中……顾编撰可记得出自何章何节?”

听起来,像是帝王随意的学问考校。

这本也是身为翰林一员,御前侍奉的本份。

可顾玉昭却深知其意,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陛下。小臣自然记得。”

“《诗经·大雅·灵台》中曾言‘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这是官库典籍中,对于鹿的最早言述之一……”

顾玉昭谨慎的应对永昌帝的问话。

她心中警铃大响,关于‘鹿’的这个话题,终于从她想侧重的‘仙灵志异’‘民间趣闻’方向,被永昌帝掰到了她最不想谈的方向。

‘鹿’在典籍文化中的政治意义。

逐鹿中原、执掌天下,无德王失去鹿鼎等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从一开始,鹿在儒释道三家中,都具有祥瑞的意义。但‘鹿’也不同于其它白毛白羽等普通祥瑞,从诗经矣始,‘鹿’就意味着王权。

更别提,有民间传言,大豫太祖穷途末路之时,于深林中见白鹿。得白鹿蹄印指引,得黄金万两、据神兵利器,终定鼎中原,据天下三分之一,取最富庶之地于囊中。

但又有私下在民间流传的一些流言蜚语,言大豫太祖立国后期,四处征战、残暴失德、伐戮过盛,因此才失却天眷,丢了白鹿指引的最后一行蹄痕……这才导致大豫为当今天下,三国之中统治为稳、国力最盛,却始终难以‘渡北水、克南堑’,这是高祖以下,历代大豫皇帝心里的隐痛。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永昌帝对‘白鹿’如此上心,也完全情有可原。

想明白之后,顾玉昭梳理好了要讲的重点,打好了腹稿,正待她欲侃侃而谈的时候——

变故再起!

队伍末尾,原本已经被迷药迷晕的雄鹿,却突然暴起,不但挣脱了绑缚,还掀翻了担架它的众内监,并一个借力跳跃,跃过三匹马的距离!

咚咚几声!直直的落到了皇帝的銮驾之上!

又是一场人仰马翻!

不是吧!

又、又来!

顾玉昭小脸一白、神色惊恐的看见那鹿仿若神迹一般的,从山崖陡壁之间一个斜拐,就直接窜上了銮驾,然后头角一顶!

发疯的雄鹿撞翻了銮驾上皇帝贴身伺候的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内监,顾玉昭下意识的侧身一躲,顺利的避开了雄鹿的第一次攻击!

顾贵妃花容失色,控制不住的尖叫!

顾玉昭心里一凛,瞬间反应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躲!

一家老小的脸庞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顾玉昭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壮士一般的折身扑了上去,咬着牙,视死如归般的挡在了顾贵妃和永昌帝面前!

公鹿力大无比,利角挂血,顾玉昭以手相抵,被一股猛力带得整个人被雄鹿抵在了车厢密封的窗格上,半扇窗被撞开,冷风呼呼的灌了进来。

幸而銮驾虽宽敞,但挤进来非要搭一个皇家便车的白毛畜生,便显得狭窄不已,且鹿角硕大,猛一下扎入香檀木的窗格之中,一时难以拔出!

顾玉昭现在要做的就是,死死摁住困在木窗格之上的鹿角,防止它挣脱伤人。

雄鹿眸色血红,四蹄有血痕,鹿眼死死盯着顾玉昭,一人一鹿暂时陷入了僵持。偏她为人乐观,从一瞬间的措手不及反应过来之后,此刻还有闲心,与这头疯鹿开始攀交情。

“喂,鹿兄!咱们前一刻还相处愉快……现在这样你死我活的,不太、不太好吧?”

“攀个交情?咱认个兄弟?”

虽然顾玉昭嘴上调侃得轻松,但其实她双臂力竭,已经快制不住这头疯鹿了。

她别开了与鹿对视的眼神。

见过鹿眼的人都知道,鹿的眼型虽然好看,眼睫毛也长,但瞳孔却是横向的狭长形状,跟羊眼类似。凝视得久了,会有一种异样之感,特别是此刻疯鹿全然狂躁的情况下~

但顾玉昭却决不能松手,因为永昌帝和顾贵妃还没有彻底安全。

此刻众侍卫已经反应过来,但前有御道狭窄,临渊险峻,后有疯鹿顶着一个‘祥瑞’名头,且得皇帝免死御令,一时之间,且见帝妃两人暂且安全,便没有人敢动那白毛畜生一根毫毛。

正在顾玉昭死死撑住之际,她脑海里突然飘过顾九叔之前嘱咐她时的,那平常却现在回想起来略为突兀的一句:

‘去吧,昭昭。不管发生什么事,先顾好自己。’

‘其余有我。’

有他?

不,她身前身后,从来没有任何人。两世为人,让她懂得的唯一道理就是——

人之一途,踽踽独行。

他人隔岸,只如风景。

“嗨,鹿兄,”思及前世,顾玉昭突然有了无尽的勇气,她抬眼直视疯鹿那双血红如恶魔一般的方形瞳孔,承受着疯鹿越来越狂暴的□□,偏笑得云淡风轻,调侃言:“既然兄已经点头了,那咱们就是兄弟了……”

“是兄弟的话,给个面子?”

“你松松劲儿,我也放放手?回头……”

“咱好一起喝酒?”

此时,帝妃两人在众侍卫的护持下,已经下了残破的銮驾,远远的站在安全的御道之上。

顾贵妃惊魂未定,双股颤颤,已被内监扶去一架小轿中休息,而永昌帝瞧见顾玉昭与疯鹿对峙的这一幕,却颇有兴味的阻止了梁西王驯师将要再次射向白鹿的哨箭。

虽然没有明确的口谕,但帝王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是侍臣行动的风向标。

因而,原本已踏上銮驾、打算助那可怜的顾小郎君一臂之力的宫廷力士,在看懂同僚的示意之后,先是迟疑的停了下来,后明白看到皇帝的表情之后,踏上銮驾的半只脚,便又收了回来。

顾玉昭用眼角余光看懂当下状况之后,心里苦笑一下,她其实也有办法脱身,只不过得计算好角度,怎么着也得受点伤罢了。

正待顾玉昭身形欲动之时,一道明黄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她模糊的视野之中。

只见一道利光一闪——

哗啦~

腥臭的血喷洒了顾玉昭的半身。

太子裴秀、字‘和光’。

取自道统典籍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的“和光”。

其为人性情,是被众臣工仰赞不已的君子谦谦,出尘绝伦。

此刻却脚不沾尘、神态如故的,把那头象征着‘天降祥瑞’的白鹿,给砍了。

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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