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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柱线香插入香炉,烟雾袅袅,过往在佛像慈悲的垂目中,隐隐展现。
五年前,允州顾氏一家为躲避战乱灾荒,携家人南渡投奔太尉府,硬是熬了两年寄人篱下,小心谨慎的日子。直到南渡第三年,顾玉昭下场初试得胜,摘了一个探花郎的名头回来。
顾氏一家六口才契机向太尉府请辞,在上京城另觅宅院自立。后又盘了两个香粉铺子,一个南城的酒窖,有了稳定的银钱进项,这才勉强在大豫朝安家落户了下来。
顾玉昭心里默默祷祝:‘顾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阿爷会长命百岁,小堂弟奴奴会长为一个身强力壮的翩翩郎君,我亦会看顾好阿嫂,免她一生一世之忧。爹、娘、二叔、玉哥哥,若泉下有知,勿挂念。’
行完这柱香,昭昭回到中堂。
顾老头坐在太师椅上,招手让她坐近,先递给了她一个匣子。昭昭打开一看,是一套上好的湖笔徽砚,由退隐的大师所制,价约百银。
猜到这东西的来处,昭昭抬首:“阿爷,你今儿又去太尉府应酬三太爷了?”
顾老头点点头,道:“去了喝茶,正遇上顾家二房次子顾仁淮自徽州回,来给三太爷请安,这他送的。”
说着,顾老头指着那个紫檀珍珠细钿的匣子,笑道:“虽太尉府上下奢靡已久,但这样买椟还珠的倒是少见。这匣子镶宝戴玉的,能顶十套湖笔徽砚了罢!”
顾玉昭:“虽金银不缺,但他在顾府里也过得不容易,自去岁投入督察司之后,日子才好了一些。可我们既从太尉府搬出来,有意独立门户,私下还礼便不妥。待年节时走表礼,再郑重回一份给二房的叔伯表兄们也就行了。”
“不妥。”顾老头摸摸胡子,提示她:“他倒记挂你,头两年在顾家家学,你受他照拂良多,这东西送得合礼,又是心意,改日免不得你要亲自登门还礼去。”
“别再如上次一样,差一小厮上门,忒不礼貌。”
“即便不还礼,当面道谢一声,也算妥当。”
顾玉昭只能点头,表示:“孙儿知。”
顾老头皱眉,开始说正事:“我今日跟二太爷见到了贺真人,无意间得到一个消息,十二月里陛下斋寿,宫里的顾贵妃想给梁西王求一个进京奉圣亲孝的恩典。”
“昭昭,你怎么看?”
顾玉昭垂眼沉思,玉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璧,道:“容孙儿想想。”
顾老头不急着得到答案,端茶喝了一口,慈爱的看着顾玉昭沉思的样子。
这孩子扮起男装的样貌,跟长孙顾玉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沉思的神情,则带着几分长子的影子。
思及过往,顾老头心下一恸。
当初北边大齐兵祸,允州顾家倾覆。痛失老妻与两个儿子的顾老头,本想一头战死城门得了,但见长子的一子一女顾玉和顾昭年幼可怜,幼子新娶的媳妇儿惠娘弱小无依,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寻觅活路。
而向南渡!投奔五十年前还尚未分宗的上京顾家,却是年九岁的顾玉昭喊出来的口号,树挪死、人挪活。
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阿爷!我们南渡吧!
然而南渡的过程中,又遇水匪,逃命时,昭昭一母同胞的兄长顾玉,被水匪擒住杀害,又抛尸江中。
南渡到了大豫边界,虽得到了一片暂时的安宁之地,但顾家只余这几个老弱妇孺,惠娘的腹中孩儿还不知是儿是女,无男丁可支门庭,就算投奔了上京顾家,也不过几两碎银打发的下场。
也是那个时刻,年仅九岁,瘦的一身皮包骨的顾玉,穿着她哥的长衫,倔强的立在顾老头的面前,说:“阿爷,我说过。从此之后,我是阿玉,也是阿昭。”
“我、顾玉昭!会支应门庭,奉养阿爷,照顾二叔婶和她腹中孩儿。”
“好、好!”
两孙爷抱头痛哭,而后,顾老头拿出族谱,划了顾昭的名,改了顾玉的年岁。
此后,长子名下,只有一个儿子顾玉昭,以及早夭的同胞妹妹,因为未及成年早夭,顾玉昭同胞之妹仅以顾十娘子记名上谱。
这样,就算再见允州故旧,叨叙过往,也毫无纰漏。
且顾老头心存未说出口的私心,若幼子媳妇儿腹中的孩儿是男丁,昭昭就可以恢复女儿身,过她应该有的生活。
那知道,昭昭做得比他想象的,好太多了。
不但初拜顾太尉时,稳重大度,对答应酬风骨铮铮,引得上京顾家动了资助之意,拨了一座独立的院落供之容身,一家七口才能借太尉之势拿到户籍,拜学大儒,得以在大豫容身。
仅两年时间,顾玉昭下场初试,便摘了恩科探花郎的名头。
“阿爷,你说,顾贵妃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小皇子,她会真心想为前顾氏昭仪的亲生儿子谋取前程么?”
顾玉昭的反问,打断了顾老头的回忆。
“说不好,当今天子的儿子多,若不是只有太子一个中宫所出的正统嫡子,肯定得乱!但当今大豫的天子正值壮年,太子又能力出众、温和谦恭,名声无暇,这储位一事翻不起什么水花。”
“除非效大齐当年之祸,走诡道、大行兵事。”
允州顾家就是经由大齐夺嫡之乱,倾族覆亡,不得不远走他乡。无论是顾老爷子还是顾玉昭,都不希望在大豫又蹈旧年覆辙,遭遇无谓的牵连与战乱。
一时之间,爷孙两人都心情沉重。
虽然吧,他们在寄居太尉府的头两年就看清了这个苗头,又找到机会搬出了太尉府,逐步疏离两家在外人眼中的关联。
甚至顾玉昭在恩科中第之后,设法逃了那御前行走的热灶头,小心翼翼的窝在翰林院,刻意平庸昏碌,甚至还谢绝了顾老太君的世联姻之意,明里暗里婉拒了太尉府对顾玉昭在仕途上的各种扶助……
如此种种,煞费苦心,就是为了能与太尉府慢慢扯开关系。
原本这计策没错,隔个三五年,朝廷新秀一茬又一茬,顾玉昭一个恩科小探花儿而已,等不再被记挂了,太尉府又见她平庸,一定会彻底歇了招徕之心。
顾玉昭便走走关系,谋一个外放的调令。携一家老小离开这上京富贵窝,找一山清水秀的地方逍遥去。
然后再等个五六年,小堂弟能下场了,顾玉昭便可随意安排自己,不管是换回女装还是依旧男装逍遥,权看她当时心意。
计划很周全。
但自从去年中秋,十三皇子满月宴之后,太尉府的作为就越发激进。
两爷孙的盘算就这么被打乱了。
顾老头站起身来,吩咐老仆站远守好门窗,在屋内缓缓踱步,说:“这太尉府上下都有点飘,那先前故去的顾氏昭仪,所出的三皇子还未封梁西王之前,就闹过一阵改立太子。被皇帝训斥荒唐,逐三皇子出京就藩梁西,顾家这才暂时歇了心思。”
“后顾昭仪逝,不到三年,又送了二房庶女进宫,获圣眷得封贵妃,一时前朝后宫风头无两,太子都避其锋芒。”
“这小顾贵妃生了皇十三子,满月大办,还传出抓周抓到玉玺这种荒唐事儿,顾太尉府也不澄清!当真是飘了!”
昭昭站起身来,劝:“阿爷,你也别急,你已经明里暗里劝过顾二太爷多少次了?甚至引贺真人去从旁说服,那家人不是装糊涂,是不在意,反而暗笑我们从大齐来,胆小懦弱,您说得再多了,反而引得不必要的猜忌罢了。需知,权势如烈火烹油,一场繁华大梦,不到最后倾覆,有谁会舍得醒悟?”
顾家祖孙看得明白,想起这几年的过往,皆是心有余悸。
顾玉昭:“阿爷,我们还是坚持之前议定的决策,顾家的浑水不能趟,若日后他家出事,我们力有能及,则该帮就帮。若力不能及,孙儿只能先顾自家人,保全我允州顾家一家性命。”
说到最后,顾玉昭微掸袍角,脸色平静。
是了,这就是她真正的烦恼。
女扮男装只是其一,她扮得挺出色的,除了不太方便,没啥烦的。
最大的烦恼还是,一撇写不出两个顾字,四年前投奔依附的顾姓太尉府这几年愈发壮大,既有圣宠在握之势,又有夺嫡造反之心,还偏偏有赫赫兵权之威。
这、就问题大发了。
日头偏西,爷孙俩又谨慎私语了半个时辰,堪堪议定了未雨绸缪之策。
为仅存的家人计,顾太尉府这条镶金满玉的大船,一定得早下!
拖不得了。
但什么时机下?
以什么样的姿势下?
下了之后又去往哪里?
就得好好筹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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