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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俩聊完,月已中天。
顾玉昭思忖着今日从烟云阁旁听到的消息,欲言又止,顾老头屏退身旁端盆伺候的老仆,让她直言不讳。
顾玉昭:“不如……我试试走太子府的门路?”
顾老头奇道:“你整天窝在翰林学士院不动弹,仗着你上官王翰林为人软和,又是早退又是溜号的,下值后不是去听曲儿就是逛街溜达,净买一些没用的小玩意儿……”
“你还能走得了太子府的关系?”
顾玉昭瞪眼!
她只是生性散漫、故作平庸!顾老头这是什么瞧不起人的眼神!
“阿爷!”顾玉昭怒,冲老头子急:“虽然太子府我攀不上什么关系,可我不还有一个对家在太子府任东宫舍人吗?”
“四舍五入也算是在太子府有人了!”
“对家?东宫舍人?你说的是平乐侯世子周良弼?”
“对啊!就他!每次见我就恨不得揍我一顿,又自持风度,非要口舌相争一番,意图赢个漂亮名声!”
“你……跟他关系很好?”顾老头子眼露疑惑。
“还行吧。”
看见老头子一副鬼都不信的眼神,顾玉昭语气一顿,解释说:“阿爷,你不知道?”
“读书人之间的争斗,怎么能叫争斗呢?那是友谊啊!”
“风月场上的争风,怎么能叫争风呢?那是英雄所见略同、审美一致、爱好趋同所表现出来的一唱一和啊!”
“有水平差不多的文才、有共同的爱好、有相同的审美……有这些基础,都不能成为好友?”
“那伯牙与子期怎么成为好友的呢?”
啥?
你把你与周良弼为争夺一伎子的青睐,而闹得满城皆知的‘交情’……比作伯牙与子期千古才一次相逢的高山流水?
顾老头不懂,顾老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鬼才逻辑。
顾老头瞠目结舌、大为震撼!
连手上常年不停转动的檀木球,都停止了盘动。
“况且,除了那些无谓的口舌之争。”顾玉昭补充:“作为一个合格的工具人对家,我还挺喜欢他的。”
顾老头呼吸一轻,心里慌跳了两下,看了两眼面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芙蓉面,突然意识到孙儿已是年十四的大姑娘了。
顾老头试探着问:“喜欢他什么啊?”
顾老头在心里琢磨,周良弼家风甚严,尚未娶妻,样貌和家世都不俗,况且是储君心腹,将来也必是朝堂重臣……
“我喜欢他那种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言毕,顾玉昭仰首大笑。
顾老头:“……”
他想多了,这丫头神态狷狂起来,就没男子什么事儿。那种恶意怼人的神态,就跟最顽劣的小子一样。
最开始,见自家孙女以稚弱之躯乔扮男子,周旋世人,顾老头确实不放心。可瞧瞧现在,这做派这神态,谁会把她当做个娇弱女子。
老头子自己都不信。
“得了,得了,少贫嘴。具体什么章程,速速道来!”
“今日得知,陛下欲重启南开渠,有意着太子督办,据闻一干东宫舍人已在草拟人员名单,恐不久便会公开招应治水良策。”
“南开渠毁于战乱,如今长河三载改道数次,重建之事必以督造长河台为首要。”
“涉及银钱及工程往来之事,我肯定不沾,也沾不着,那些位置肯定会安插太子心腹。”
“但督造长河台,必绘水经注,做上表河神祭天赋。”
“河祭大夫一职,运作巧妙,大可一争。”
“虽不是正经的外放,可工程一起,非三五载不能回京。”
“此事一毕,就算不是铁杆太子党,也是中立的纯臣一派。自然与押全族之力,拥梁西王的太尉府划清了干系。”
“此招有点冒险,且是事成之后的情况。现今必须要考虑到太尉府对你求职东宫的想法,”顾老头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你现在的名声已经那么……咳、伤仲永了,就算靠上太子府……也应该不会惹太尉府疑心……”
顾玉昭:“……”
腹诽:阿爷,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贬我?
顾玉昭按捺住脾气,解释:“老头子,你想啊。我是恩科探花,以文名入的天子眼界,自然不会去投什么治水文书,靠才干入太子府的遴选。”
“那你靠什么入选?”
自然是靠着——
略作思忖,顾老头恍然!
“好!”顾老头一拍大腿,说:“就这么着!”
“昭昭,去抱太子府的大腿!花拳绣腿的词臣也是臣!就跟你贺真人贺爷爷一样,马屁拍得好,照样深得圣人宠幸!”
顾玉昭见她阿爷想明白了,笑意盈盈的站起来,不伦不类的福了一个礼,又豪迈的拍了拍阿爷的肩:“对极了,阿爷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脸面什么的,有命要紧么?”
“是极!所谓读书人的风骨是什么?能吃么?”
是了,爷孙俩的最初计划,只是借助太子府的权势做跳板,借助投靠太子这虚晃的一招,与太尉府撇清干系,同时以词臣的身份阿谀,尽量争取一下太子的偏爱,以便以最快的速度寻一个外放调令。
从而,彻底实现‘跳出太尉府这个坑’的这个最终目的。
完全木有想到,顾玉昭一如既往的‘办的很好’,不仅争取到了太子的支持,还留得史名‘咸少年时,甚得储君心,坐卧不离’,以至于顾老头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悔啊,悔那储君的偏爱……‘过甚了’。
过甚了啊——
*
翌日。
顾玉昭就开始勤勉上值,努力表现,不但不溜号了,还主动加班,帮助老翰林们整理第二日的文书。
顶头上司王老翰林还以为她是不舍自己即将离任,当场感动得不行。回家翻箱倒柜的寻了几本前朝孤本,布置了功课,让她回家好好磨练,练好心性,才堪行那人世的多艰。
顾玉昭:……
好吧,自己作出来的。老翰林慈心一片,她不忍辜负,倒是认认真真的练字,不妥之处还时时携卷请教。
如此勤勉了半月有余。
待刷满‘此小子开始上进’的印象分之后,顾玉昭在全鹤楼整治了一桌上好的酒席,请了姜向阳等几位朝夕诗社的好友,正式放手打探消息,意欲寻外放候补。
席间,姜向阳举杯,语气欣慰,道:“昭哥儿,你如今想要上进是好事儿,兄弟真心为你高兴。 ”
顾玉昭内心滑过一阵暖流,脸上却笑嘻嘻的,与其喝酒打趣不提。
“对了,昭哥儿,”姜向阳奇道:“如果只是想谋个短期外放,攒攒功绩,从翰林院走众部外派的职缺,如此拐弯抹角的,还不如直接给你家隔壁的顾太尉府求个拜帖,不就解决了吗?”
此语一出,席间便有人附和,言道:“向阳兄此言极是,玉昭,你那顾九叔曾任职户部,自徽州回之后,又调迁都察司指挥使,有各部文书职察调任之权,不如寻他?”
“何不便宜?”
对这类疑问,顾玉昭早有应对之策,她故作唉声叹气,玉著轻掷,连连自饮了两杯。
除了姜向阳深知他脾性,斜了他一眼,摇头不语。其余众人皆奇,忙问。
顾玉昭:“都怪我爹娘,把我生得貌若潘安,才比卫玠。”
这是什么怪怪的理由?!
众人哄笑,已习惯他这自吹自夸的无赖样儿。
时人讲究如玉公子、淡雅自持,这顾玉昭年少成名,无论何人,见其第一面皆惊艳其容貌之盛,若只是浅浅相交数面,也会得出此子风雅,好一个翩翩玉郎君!
但席间众人皆相交数年,认识顾玉昭年限最短的,如恩科同年榜眼陈宾实,也有近一年的交情。久远者如姜向阳等人,与其交情从山山馆求学算起,熟识近五年矣。
这般、那般的相处日久,对这顾玉昭的雅致滤镜早已碎得干净,只他模样好,无赖举动做出来也只是平添几分真性情。
如龛中玉像有了几分人气,怪可亲的,但仙童之姿,玉质天成,让人自惭凡俗,可屏息结交,却舍不得亵渎玩笑。
姜向阳知她家事,言道:“太尉府顾老太君曾许了昭哥儿一门婚约,对象是顾家表小姐,可这小子居然给拒了,老太君不愉,表小姐不依,闹了好几场,是以如今都不敢上那太尉府的门。”
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众人又哄笑一番。
顾玉昭叹气:“我爹在世时,曾与益州士族黄家约过姻亲,换过信物,虽如今上京与益州相隔千山万重,也不知那黄家小姐年岁几何,是否在战乱中早嫁,家祖这几年曾去信探听黄家对旧年之约的意思,或许山高路远,尚未回音。”
寥寥几句,言语平淡,却让席间众人大起怜意,痛惜其幼年经历战乱周折,又爱重其少年重诺的铮铮风骨。
顾玉昭又言:“只要未收到回信,家父亲许的婚约便是事实,倒也不是故意拂太尉家老太君的面子。”
姜向阳递了一杯酒给她,言:“昭哥儿不必惆怅,太子已计定北疆匪乱,这个月将与鸿胪寺商议接待大齐官使一事,又传太仆寺少卿列席首位,想来牛头关边市重开一事,不日将提上议程。”
“如果顺利,过不了多久,大齐与大豫接壤的陆上商道将重新连通,从上京到益州的通讯将便宜得很。”
“到时候你再遣人获知那益州黄家的消息,便容易得多了。”
这个消息顾玉昭隐隐听过,但姜向阳讲得如此笃定,倒有点奇怪。
但转念一想,为了这次的升迁调任,姜向阳费了不少银钱心力,好不容易得到这次从五品的升迁,这大半个月都在忙着结交新同僚,提前得到一些内幕消息什么的,并不足为怪。
但她毕竟曾是北齐旧民,不欲当众探讨两国之间的敏感话题,只言姜师兄醉了胡说,哈哈一笑,便把话题引开来。
几巡过后,顾玉昭站起身,假借酒意,四处拱手:“小子还真求上进了,还请几位哥哥多帮衬。”
姜向阳等几位应了。
将近散席,众人或坐或卧,形容便散漫了起来。
那同科榜眼陈宾实端酒过来,悄声指点她:“座师那里、可曾去拜过?”
顾玉昭苦笑:“宾实兄,别人不知道我这探花怎么来的,你还不知道么?”
喝得有些糊涂的陈宾实,一想,也对啊。
凭着一张脸,这顾玉昭就抢了人家得意门生的探花之位,那周良弼从一甲二跌落到三甲十二,让周家的亲朋故旧如何不痛惜?
据说座师成公大儒,得知消息后差点气得晕厥,后御道上相逢忍不住讽了几句,顾玉昭年少嘴利,回的话,气得老大儒差点举起毋板就砸在小探花儿的头上。
也是因此闹剧,圣上得知后,虽未舍得责怪御口亲封的探花郎,却也为了安抚老大儒,把顾玉昭从御书房贬到文星阁做了一个五品小编撰,言多磨练两年。
是以,顾玉昭在翰林院惫懒,也确实如她所言,乃奉命清闲。
顾玉昭也想起当年事,只一笑抿酒,再举杯:“不提我了,今日宴是贺向阳兄高迁,来、我们再去敬他!”
席间风向再转,众人纷纷祝贺姜向阳迁兵部从五品,候上了太仆寺侍书一职的缺,离开翰林这个清贵却没油水儿的地儿。
大家都喝得很满意。
席散不提。
家仆铜牛儿早候在牛车旁,见自家小郎君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如此这般,连着七八日,顾玉昭四处应酬便多了起来,幸而她早备有解酒丸,倒也从不曾出纰漏。
家人疼惜,每每归家,小婶婶都精心准备了解酒茶,喝下之后,自是舒坦一觉,直至天亮。
对顾玉昭而言,心是熨帖的,便不会觉得如此奔波奉承有何苦楚。
这日归家,席间的酒喝得混了,顾玉昭始觉醉意难捱,半夜吐了几次,也折腾顾老头批衣而起,亲自提灯来看她。
才刚安顿下不到一炷香。
敲门声起,家仆通禀之后,把来人带到二进的中堂。
“顾郎君,求您救救我家主人。”
来者是一女子,一见面就跪在了顾玉昭身前,手捧着一包裹,哀声求救。
待顾玉昭看清这女子的样貌,神色瞬间凝重了起来。
[碎碎念]什么叫‘过甚’?小身板明明只能七分饱,偏偏要她撑到十二分。这就超出份量‘过甚’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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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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