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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泰殿。侧座。
东宫内侍总管郭守福正在向自己的徒弟,询问当他坐镇永春坊太子府时,陪侍太子万梅岭期间发生的点点滴滴。
嗅觉灵敏的守福公公,对太子近期喜好的转移,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小徒弟安喜低头,小声回禀:“据闻当日那顾小编撰,就、就是这么爬树为太子摘的梅。”
守福轻轻‘哦’了一声,不以为意的说:“看来在太子眼里,那小编撰只是一个瞧着十分逗趣儿小玩意儿,这不值当啥。若能使太子开怀,也算那小子有点用处,只不过——”
守福沉吟,把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么多年以来,在元月二十四这夜,太子还是头一回有表现出对别的事情有兴趣的样子。
这就不太寻常了。
安喜瞅了一眼守福的神色,上前一步,小声的把话挑明:“师父,小的瞅着太子对那个顾小编撰……非常不一般。”
守福不以为意的说:“我虽没见着那人,但也听说他有点才名,并且在陛下那里也挂得上号,只不过因为是顾太尉远亲的缘故,与咱东宫一向没啥干系。”
“如今,又怎么个不一般法?你说。”
安喜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把顾玉昭第一次拦车的事情讲了。末了,又道:“师父,那顾小郎君生得极好,特别那双眼睛,比寻常女子都灵动有神。太子不但不责怪他冲撞车驾,还对他笑了好几回。”
“况且,这回太子动用割鹿刀砍了那鹿,别的都说是太子忍不住给那头一个教训,可小的瞧着、您、您也知道……太子虽挺烦那边总惹事,但并不把那边视作威胁……”
“这次,砍了那鹿之后,眼神儿没在鹿上,只瞅着那顾小郎君是否安好,连下銮驾,都几乎是扶着那小郎君下来,还好那顾家小子知道分寸,落地后先朝陛下方向跪下,倒没人瞧见……”
“只有小子给主子贴身当差,又深得您教诲,才把一切瞧得明明白白。”
"瞅着太子不太高兴那小子一下车就跪着,那眼神,跟当时车驾上一模一样……"
“奴才、奴才跟在太子身边这么久,可从未见过太子对别人有那样的眼神……”
若说前一刻守福还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这话一听,惊得差点蹦起来,他抓住安喜的领子,低声:“小喜子,这话可不兴乱说。”
安喜紧张的发颤,语气却很肯定,“师父,小子是您一手调教的,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冬月前往南陈送年礼,特地嘱咐小子要看顾好太子的衣食住行,小子没忘。这段时间当差,您瞧我出过什么岔子没?”
“就算小子看错了、说错了……可、这事儿也不敢不报与您知道啊~~”
守福慢慢松开了揪住的安喜的衣领,还伸手和蔼可亲的帮他抚平了衣领,笑眯眯的样子瞧着十分可亲。安喜却打了一个寒颤,自家师父脾气并不坏,但不能涉及到冒犯太子的种种,守福公公会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安喜颤颤道:“唉、师父,您看——”
“这事儿啊,我知道了。把你看见的、猜测的、都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明白。师父。”
“还有,此后无论那顾家小子门房递了什么东西给太子,甚至……诗集投卷,都通通的、先给我拦下来!明白吗?”
“这、这不太好吧?”
守福眯了眯眼,冷笑:“哟,单独在太子面前奉承了几日,如今我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安喜惶恐道:“师、师父,小的不敢。小的照办就是,那顾小编撰再登门送什么,小子让门房把他赶出去,东西也全扔了、扔了!”
处理完这事,守福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又回头去瞧着那半枯半荣的老梅,联想起前天赶回东宫处理完南陈试婚宫女的糟心事,心里愁死了。
好不容易从南陈带回来四个风情各异的女娇娥,半路上出幺蛾子死了一个,活着的三个还没来得及送到太子床上,就被太子发现端倪放走了一个。
这次他从上京赶回万梅邻行宫,就是为了把硕果仅存的两个女娇娥送到太子身边,当个粗使宫女杵在太子眼前也行啊,万一某天太子就动心了呢?
但没想到却从安喜这里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那顾小郎君再好看,再能逗趣儿,也是一男儿身啊!
守福不由得联想起南陈皇室那些糟心事,众所周知当今南陈君主嗜好男宠,后宫空虚、膝下无人,南陈储君候选人有三,均出自宗亲旁□□三位王爷为了夺太子位,均隔三差五的为南陈君主送上颜若好女的男子,内廷闹得可乱了。
思及此,守福心里越发憋闷,不行!他好好的一个大豫太子,可不能被奸妄小人带上了歪路!
安喜看出自家师父的烦忧,一旁献计献策:“师父,小子说个大胆的话,我瞅着现在章太后身边的章家四姑娘,那脸庞模样跟顾小郎君有几分相似,说不定……太子就喜欢那样的?”
守福回想起太子面对章家那几个娇小姐时,似乎、确实、唯独对章四小姐多看了几眼。
经过几番思虑,守福决定立刻跟章太后那边的叶嬷嬷通通气,章家此次在行宫断轴案一事中掉坑里去了,那几个姑娘想要入东宫避难,也不是不行。
转过头,守福看见院子里亭亭玉立的那两个陈国宫女,长叹一口气。
他已大开方便之门,希望这两个能各凭本事。
那章家四姑娘也能争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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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守福来说,这几个美娇娥,能否‘争气’,目前不得而知。
但在三枝巷顾宅,自顾仁淮取走那张空白的‘证词’之后,顾玉昭并没有坐着干等消息,不蒸馒头争口气,全身心投入到翰林院半年后的编制考评的准备中去,怎么也得进入前三名,才有挑选外放的资格。
为家人计,她必须得‘争气’才行。
于是,顾玉昭表面上还是该玩就玩,但却紧锣密鼓的恢复了每日两时辰的课业,重新练起了自己最讨厌的制式文章,分拣历届邸报中有关治水、建渠、农桑治理等所有信息,也分拣了历年翰林院考评后的人事变动。她一边找人盯着太子府尹那边的消息,一边为半年后的翰林院考评做着准备。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眼下看来河祭文书一职能否到手变化太大,而走正经考评,谋个边远地方的县令也是可以的。
只不过小堂弟阿奴已经六岁开蒙,为了孩子的教育和成长,外放之地还是能有所选择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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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栖凤轩中,一灯如豆。
顾玉昭望着手中这一张独创的人事任免的‘数据分析打分表’,她搜罗了历年殿试前三十名,从入仕翰林院到外放的近八年的履历,露出一个笑意。
并且在另一张表上还罗列了近五年来,吏部外放要职任命的关系谱系图,尽管她信息不全,但只是分析当前的情势,也足够用了。
按她的推断。
自从永昌十年以后,不但户部全落在太子手上的,吏部八成也是。就瞧着近三年来,太尉府门下外放任命的年轻仕子,就算硬插在了要紧的职位上,近八成在任期内就被调离,基层干事,基本都是亲太子派。
结论很明显了。
顾玉昭更加坚定了要投向太子的决心,至少绝不能交恶,她不但惜命,还很怂,根本不想去走那条最艰难的路。
什么凭实力和傲骨去对抗潜规则这类炮灰想法,想都别想。
有条金大腿摆在面前可以抱——
为什么不抱?
更何况,太子相貌好、人品好,这让她溜须拍马起来,句句都是真心,完全不用勉强自己说唯心之语,就好像社畜干到了一份自己兴趣名单上的工作,加班也加得心甘情愿一样。
或者说,就好像公费追星一样,追到就是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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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昭闭门谢客的第十八日。
这天傍晚,顾老头从天泉宫回来了,他眉头紧皱,叫来顾玉昭。
这几日顾老头应隔壁府顾三太爷邀约,一同前往天泉宫打蘸。却没料到,在最后一日竟偶遇顾太尉豢养的几位门客。清谈应酬之间,那几位门客语气十分不客气的谈到了万梅宴,话里话外都责怪顾玉昭这次奉诏陪驾表现欠佳、辜负了太尉的栽培、也有负于顾贵妃为她争取的伴驾机会云云。
顾玉昭一边听着转述,一边伸手从茶盘中取了一个茶碗,给阿爷点了一盏青茶递了过去。
这事儿并不难理解。众所周知,顾太尉是顾家大房老太君的嫡长子,是大豫顾氏一脉的第三代当家人。当初自家阿爷携家带口投奔大豫时,却是走的顾家三房的路子,与三房那不理红尘俗世的顾三太爷之间,是按同辈续的交情,托庇在太尉府那几年,虽然是一门穷亲戚,毕竟在名义上也算得上是顾太尉的长辈。
当朝以孝治天下,顾太尉为官要名声,自然不能直降身份呵斥自己阿爷,自己这段时间又装病,不往那宅子里去,自然也逮不到自己问责发泄。
于是,只能这样拐弯抹角的,纵容门客言语轻慢自家阿爷。
顾玉昭抿紧唇线,眼中流露出几分愧色,言:“这是太尉府借机敲打警告于我,却让阿爷受累了,孙儿惭愧。”
顾老头敲了敲乖孙女的头,斥:“说什么呢,这算什么受累,你阿爷我驰骋沙场的时候,那几个酸文人还在玩泥巴呢!犯得着跟那些穷酸文人计较?”
“不痛不痒几句话,老头我当即表示没听懂!”
顾老头摆出一副的兵痞子的样子,当即把顾玉昭给逗笑了。
那点小情绪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顾玉昭伸手,又给阿爷点了一盏茶,表面一副笑意明朗,毫不介怀的模样,心里却在暗戳戳的想:欺我阿爷,比欺我还严重。
如今,万梅宴的风儿过去了,自己想做的事儿,也该搞起来了。
他日若承东风起,今日之辱,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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