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舆论

*

三枝巷,顾宅。

冬寒渐消,但花厅还是留着火塘子,爷孙俩拢着一个小炭炉烤茶,就着红枣花生等干物,继续聊着有关家业前途的种种。

接着刚才的话题,顾玉昭分析:“阿爷,顾太尉不满,肯定不会是因为我没办好事,毕竟那鹿发疯跳上銮驾之时,顾贵妃还是我护下来的……况且,这次伴驾,顾仁淮屡次嘱咐我行事‘中规中矩’,我亦照办了……嘶,难道他没有为我在顾太尉面前说道说道?”

顾老头沉吟:“你九叔还是向着你的,问题是……”

“问题是,”顾玉昭另取了一个茶盅,点了一杯清茶,这次的茶水有点淡,喝得有点没滋没味儿的,她说:“顾仁淮与顾太尉立场一贯不合,以前也就罢了,左右一个五品京兆巡察,立场不同也翻不出太尉府的天。”

“可他如今位列督察司三使之一,稍稍意见相左,太尉府就得内耗争执,且看来这次是顾仁淮占了上风。”

顾玉昭抿了一口清茶,讽笑:“呵,顾太尉没办法找当前正如日中天的督察司右指挥使撒气,便找上您了。”

顾老头赞同:“是这个道理。”

“阿爷,我知道您挺喜欢顾九的,”顾玉昭顿了一下,把话挑明了:“但他现在有自己的大前程要奔,我也有自己的路,再难以如总角之交时那样并肩而行。”

“且我们总是要彻底远离那边府里的,他则不同——他再恨那府里,那也是他的割裂不了的家。”

“所以,若我与他有翻脸的那一天,阿爷你也要有心理准备,莫要太在意。”

顾玉昭轻轻把茶盅放下,倒没提顾仁淮待她一日比一日不同的那些隐晦心思,她自觉自己能应付,就别说出来惹顾老头忧心了。

顾老头叹气,摆了摆手,转移了话题:“不说他了,说说你。”

“你这两年在翰林院表现平平,又是那么一个无用浪荡的才子名声,使得那府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你不堪大用,早已歇了栽培你的心思,逢年过节也就只在顾老太君面前奉承走个过场,顾府的‘大计’咱三枝巷一概不知,按理说,这一番敲打只是一个警告。”

“但入仕翰林均有三年一期的考核,考核完便会决定是升迁还是外放,你是考的恩科,若不想再蹉跎一年半载,只能赶半年后的统一考核。”

顾玉昭点点头,道:“阿爷放心,我打听清楚了。半年后的考核,吏部辖太子监管,吏部侍郎最后封劵点将,这是板上钉钉的。抱谁大腿,都没抱太子大腿好使~”

“退一万步说,即便抱不上太子大腿,我也得表明我心向储君才行。”

“半年啊,时间不多了。”

“即便太尉府不喜我亲近太子一派,也得逆势而为,顾不了那么多。”

顾老头皱眉,道:“还是得顾着些,你想啊,两撇写不出一个顾字,且不论外人眼里是否知道实情,你贸然靠上太子,在朝中难免落下一个‘薄恩寡义’的名声,于后续为官有碍。”

顾玉昭却早想好了应对之策,答:“但若是有太子的‘救命之恩’在先,又有为大豫储君效力的幌子呢?”

顾老头欣慰一笑,道:“那自然另当别论。但此为其一。”

“其二,虽然时间仅有半年,但行事莫急躁、依旧要循序渐进,太子面前你依旧要装无用无能,不能被太子党用来碰触太尉府的利益,否则,两边都容不下你。”

“孙儿知道。”

她心里门儿清,抱太子大腿并不是为了仕途升迁,只是为了避太尉府野心过剩的祸端,只是为了一家人的平安日子。

顾玉昭向顾老爷子重申了自己的打算,顾老头赞许的点点头。

两爷孙又商讨许久,推敲了各个细节,觉得趁太子还未返京的这段时间,先把舆论洒出去,等太子回京后,再借答谢‘救命之恩’登门,表达投靠之意。

如此如此、这般、那般。

计划十分完美。

又等了数日,等到顾仁淮差人送来一份抄录的卷宗,是她画押的‘供词’,顾玉昭看完记熟之后,便立刻烧毁了。

这是一颗定心丸,陛下已经对万梅宴那些事,已然有了定论,顾贵妃被禁了足,梁西王长史听说灰溜溜的被赶出了上京,连云鹤子连夜求见永昌帝都受了冷遇。

至于顾太尉府,大概有顾仁淮在的关系,明面上并未受到任何波及。

但无论如何,这事儿都跟三枝巷顾家没有任何干系,不知道是那几方大佬达成的平衡,顾玉昭在此事中也完美匿了影踪。当了小半个月缩头乌龟的顾玉昭,也可以出门活动活动了。

于家人商量妥当后的第二日,顾玉昭就销假回了翰林院。虽然依旧杵着拐杖,可并不影响文书工作嘛~

反而还赢得了上峰的赞美。

既然都能正常上值了,那当然也能正常社交了。于是,顾玉昭想要营造的舆论,想要传递的消息,便通过几场私社文会,通过二十四楼几轮酒宴,有意无意的散了出去。

譬如,在同僚交际的酒席,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前来打探万梅宴当日情形。顾玉昭压低嗓音,叮嘱‘圣意莫测,不可外泄’,待对方点头如捣蒜的时候,不过按顾仁淮给她撰的‘证词’原话复述了一遍而已。

偏她讲故事的能力强,一份干瘪瘪的‘证词’也能讲得如话本一般抑扬顿挫,满足了同僚窥私好奇的八卦心理之外,又夹杂私货,夸张了太子的伟岸之举,还七分委婉三分暗示的表示,经由此事,原本心慕太子的四五分,现在变成了十二万分!

顾玉昭长叹一声:“大豫有此风光霁月的储君,是我等之福,只恨位卑人轻……”

又暗示自己痛恨门府之别,一直踌躇犹豫,遗憾不能向太子当面表达感谢。

席面诸位十有七八,均是知道顾玉昭出仕之前,是倚靠顾太尉府庇护,也十分知道顾太尉府一脉与太子一派的暗中角力,都十分明白她话里未尽的感叹。偏有另外二三人出自寒门,未能完全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这不,顾玉昭感叹未完之时,在座者便有人提及顾玉昭几个月前的拦车之举,酸言讽刺:“可拦了太子车驾又免除仗责的,余所知不过仅文昌阁顾编撰尔,顾探花又何必故作感叹,不过借机在我等面前强调自己在贵人跟前十分得脸罢了~”

顾玉昭执杯之手微微一顿,表愧言。

这时,姜向阳自然站出来为她说话。后,又有万梅宴上交好的文翰林,跳出来帮腔。

这个小插曲之后,席面又再次热闹起来。

最后,顾玉昭又佯借酒意,起哄大家举杯:“吾等寒窗苦读数载,既为仕途经济,亦为天下黎民,当拥今上宏图之志,砥砺前行,盼天下海晏河清,大豫盛世永昌!”

她今日做东的这桌席面,宴的都是一些在仕途经济不上不下之辈,尤为嘴碎好事端的,因此这番散席祷词首要提及的就是自身的仕途经济,其它都是幌子扯淡。

但不提也不行,酒楼人多眼杂,当然忠君爱民的旗帜扯得越大越好。

宴毕,文翰林私下对顾玉昭道,“那些人就欺你脸嫩年纪小,自己升迁无望,便酸你有青云梯之途,顾编撰可别往心里去。”

顾玉昭连忙答:“不会的,刚才多亏文兄解围了。”

文翰林很是受用这个小郎君的恭维和感激,便又推心置腹的提点了他几句,暗示既然在太子面前露脸了,得赶紧趁太子对他有印象,抱稳大腿才行。

那知顾玉昭却怅然道:“我姓顾,年幼未功,只有几分浅薄的文名,还是文兄等哥哥们看得起小子,愿给几分薄面。唉、太子那边……我毕竟客居顾府久矣……”

文翰林也跟着叹息一声,一脸‘我懂’的表情。

或许是酒意上头,文翰林把顾玉昭拉到一边,压低嗓音,低声愤然的对这个顾小探花推心置腹:“顾兄弟啊!你当时在御书房被人诱哄着跳了坑,又被引得惹怒得罪了成公大儒,才断了青云之路,当时可没见那府里给你搭梯子,就冷眼瞧着你被黜到了文昌阁。”

听见文翰林提及御书房,顾玉昭眉梢微微一动。

她回想起当时恩科被点为探花,当时盛宠极盛,被文昌帝直接擢升至御书房问答一职,奉拟诏,备垂询。

不过三个月,她便数次差点被陷入死地,若不是内在芯子活了两辈子,早就被坑得暴露身份,遗祸家人了。

于是干脆将计就计,于御道上顶撞了成公老大儒,一纸御状告到永昌帝跟前,皇帝这才不得不把她流放到文昌阁,视情况备用。

“且你中探花之后便搬出了那府里,这些大家族的弯弯道道,大家都瞧在眼里,都明白。只是你现在位卑,没人敢为你放声言论罢了!”文翰林郑重道,“听哥哥的,不用在意那些小人眼光,待你得势,那话风儿啊,只会往着低洼处吹!”

文翰林提点的这些,其实顾玉昭心里相当明白,御书房行走太过于靠近权势中心,运作得当少年拜相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权势烈火烹油,顾玉昭已然被烧过一次,得了教训,顾而只有避的,哪还敢凑上去。

顾玉昭与其执手相看泪眼,又是一番感激不尽的推拉,待做足了姿态,两人才拱手作别。

望着席间最后一人登牛车走远,顾玉昭微微敛笑,于十里红帐中直身玉立,一副浊世佳公子之态,哪还有什么微醺醉酒的失落惆怅。

她年纪小、姿容佳,再俗烂的仕途经济在他那里一说道,都成了少年人的热血上进。

完全无法让人讨厌。

如此这般,几番社交往来之后,一切都如预料那样,舆论的铺垫进行得有条不紊。

待太子回京,顾玉昭摩拳擦掌的准备展开真正的表演!

但千万个想不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不容易盼到了太子回京,太子他却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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