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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之后,又过了五日,正逢官员休沐。但也有不得不聚在一起,加班处理公务的,譬如——
长春坊,太子府。
刑部林尚书一袭常服,递贴来访,户部尚书海康平与平乐侯世子周良弼已经到了。
不一会儿,卫五率太子令并天子红批,一应证词及口供,皆呈到了太子案头。
肖淑妃秽乱宫廷一案,前因后果已然清晰。
如何处理,却让太子头疼。
林尚书趁机道:“左不过是受人蛊惑,犯了淫行,人已被打入冷宫,从犯也被砍头,此案已结。陛下命老臣走这么一遭的意思是,家事也是国事,如今殿下监理累年疑案清算,也能者多劳,一并监理督察司办完此案的后续。”
“特别是,余者从犯并养在肖淑妃膝下的皇嗣,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定夺。”
“家事即国事?”未等太子应声,海康平就冷笑这怼了回去:“什么破事、龌龊事?!都来找殿下善后收拾?依我看,这事儿让那督察司右卫去办,让自家人去审,陛下岂不是更放心!只要最后能拿出证词证物,公平公正的以示处置,不就得了。”
刑部尚书清咳一声:“那顾仁淮不仅仅是陛下扶持的人,更是顾家人,陛下此举是为顾贵妃避嫌,毕竟如今后位悬空,二妃相争久矣,若由督察司独立审查,无论什么结果,都难以服众。”
“事涉后位,陛下自然想要做到绝对的公正。”
“若此事能由太子卫盖章定夺,那自然是最最公正不过。”
海康平‘呵’的冷笑一声:“什么公正?为那顾家庶女登上后位铺平道路的公正吗?”
“真是好算计,这么一来,现在养在养心殿的十六皇子也就是明正言顺的嫡子了,那下一步是不是又要跟前顾昭仪一般,再闹一闹改立太子了?”
“再下一步,岂不是就应了那满月宴上抓到玉玺的传闻?!”
听闻此言,刑部林尚书大汗淋漓,恨不得上去掩盖住他的嘴,慌得直叫唤:“老海、唉,老海、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海康平神色不虞,抚了抚美髯,倒是给了林尚书面子,闭嘴不言了。
刑部尚书偷眼瞅了一眼太子。
太子的表情瞧不出什么神色。
在场所有人都还算镇定自若,只有一旁的周良弼有点惶恐不安,他第一次参加这种涉皇家私密的案件,深怕自己少听了一个字,又恐惧自己多听了一个字。
太子却突然问:“当时看到这卷宗时,陛下什么反应?”
林尚书:“陛下先是震怒,顾贵妃上前劝,当即被轰出了养心殿。而后紧闭殿门不出,陛下当夜就宿在了养心殿。”
太子:“当夜是真的宿在养心殿吗?”
林尚书微微一窒,却在太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感,他不得不说了实话:“殿下,当夜陛下没有带任何人,自个儿去了月桂亭,在寒阁了窝了一整宿。”
“臣被叫去的时候,陛下已经喝了不少酒。”
刑部这个林尚书,自幼就是永昌帝伴读,且两人还沾亲带故有点表亲关系,他也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对太子和天子之间的过节,比旁人知道得多一些。
林尚书有心开口劝点什么,却嗫嚅了几次,终叹息一声作罢。
海康平身形僵硬,满脸郁怒之色。
周良弼战战兢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太子沉默半响。
良久。
太子吩咐卫五取来私章,在督察司办理的宗卷上盖了监察印,又开口道:“林尚书,陛下的意思孤明白了,此事我有一管,一不管。请代呈陛下。”
林尚书肃容:“殿下请讲。”
“孤以为虽‘家事既国事’,但内廷之事依旧由督察司监内廷处理即可,且御口已开,案已结,不用劳烦宗人府及刑部过问,林尚书以为如何?”
林尚书抹了抹汗,道:“是极,尊太子旨意。”
“证词所言十二公主非陛下血脉,而真正的皇嗣血脉下落尚存疑,此事孤不便伸手,还请陛下自个儿督察办理。”
“若有线索或结论,照礼法规矩办事即可。”
“仅有一事,为孤必管——”
太子说:“十二公主即便血脉存疑,也为皇家教养多年,不可怠慢。送德嫔处教养,一应用度照旧。”
“无论陛下最后查出什么结果,十二公主的玉碟都不能撤,这一点还请转告陛下,务必答应秀的请求。”
林尚书一一应承,记下。
事情就这么处理完了。
暗松了一口气的林尚书忙不迭的起身,告辞遁了。
太子见海康平强行压抑,郁怒难消,恐他心疾再犯,便提议:“时辰尚早,秀陪舅舅手谈一局罢。”
太子相邀,海康平自是答应。
一局终了。
在太子的宽慰下,海康平神色渐渐缓和,但他脾气犟,棋路差,还偏偏有棋瘾,俗称臭棋篓子。
一般人都不愿意跟他再来一局。
即便太子谦恭,也只打算最多再忍他一局。
随侍良久的周良弼看懂了太子的难处,立刻自请出列,他对于自己棋艺的自吹自擂,立刻引起了海康平的注意,于是两人便兴致勃勃的对杀了起来。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走一边书案翻阅堆积的奏折去了。
接下来就是惯例的一通闲聊,内侍也体贴的换了新茶,太子自顾在案头随意勾画。
海康平端着茶碗冷笑:“说到底,哪有爹闹出来的事儿,让儿子来收尾的。哪里有个做人父亲的样子!”
咚的一声——青瓷茶碗碰撞的声音清脆。
周良弼心惊肉跳了一下,再次坐立不安。
鹅滴天老爷!如今还在场的人中,一个是天子的亲儿子,一个是天子的亲娘舅。甚至连刚才慌不迭跑掉的林尚书,都是与当今陛下沾亲带故的发小。这几人可以随意讨论自家事,而自己却不能肆意点评,也不能装聋作哑,那也未免太尴尬。
毕竟谁都知道,要拉近关系的秘诀有三:
一个是一起逛过窑子,一个是一起砍过人,一个是一起议论过他人的狗血八卦。
跟太子一起逛窑子这个事儿他不敢想,上次在流风阁被顾玉昭逮到,是执行公务,可不能算;但上战场跟太子一起砍砍人,这个倒可以在未来期待一下;
现在嘛,只能家长里短闲话八卦一番。
只不过——
此刻正在闲话八卦的话题,他没法儿接这话茬啊!
周良弼硬着头皮翻阅着宗卷,突然发现一个可疑的细节,足以打破现在尴尬的气氛。
他征得太子同意,叫来卫五,问道:“之前你说,其一证物是一只长毛狸奴,半途却被督察司顾仁淮挪走,是做什么用途去了?”
卫五一板一眼的禀报道:“原本那狸猫雪奴,是十二公主爱物,因此案同被羁押在诏狱,因公主失了那猫,夜惊无法入睡,陛下便同意让那狸奴归还给十二公主。”
“属下按惯例收集诸人异常动向,因此发现,督察司右番的番卫长在还猫途中,绕道去了翰林院,并在角门处与了翰林院修书陈宾实,用来伪造现场,以污没文昌阁翰林文书,导致文昌阁顾玉昭编撰的离职交接文书,共计三十二卷,均被墨汁毁损……”
听闻此处,裴秀顿了顿笔,脸上浮现出一点意外的神色来。
一旁的周良弼察言观色,心里暗喜,知道自己话题找对了。
“然后呢?”
“然后那督察司番子们,随后匆匆赶到现场,做出一副笼子没关紧导致狸奴半途出逃的假象,收了猫之后,便送达十二公主处。”
“此后一应正常。”
周良弼瞅着太子的神色,心想,太子哪里是想知道猫怎么样了,他是想知道某个人怎么样了。
这卫五,真不会看眼色。
太子若有所思:“右番?顾仁淮的人。”
海康平放下茶碗,警觉:“跟顾贵妃及太尉府有关?”
太子摇头:“不是。”
周良弼答:“非也。”
两人一笑。
海康平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卫五因跟着周良弼,彻查过顾玉昭拦车动机一事,也知道每逢那小郎君行事不着调之时,他顾九叔便会出手管教敲打。
再瞅了一眼周良弼的神情,卫五立刻领悟到了,上官究竟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内容。
周良弼替太子发言,饶有兴致的向卫五问:“你说,顾玉昭那边,被污脏了交接文书后,他怎么办的?”
这事,卫五倒是因职务之便,围观了全场,而且印象十分深刻,于是一一道来。
卫五先是绘声绘色的讲了那顾编撰发现卷宗被污的第一反应如何如何,又讲了同僚们如何替他痛惜、又如何热情帮他收拾残局……
海康平一旁点评:“虽遭无妄之灾,却镇定自若,还另有同僚热情相帮,这顾编撰有点意思,想来品性人缘都是极其不错的。”
听旁人夸得这顾小编撰,太子却莞尔:“其人善,却狡。”
海康平微微诧异,太子克己复礼,不会轻易嘉许或褒贬某人。如此情绪外露的表达对一个人的喜好偏爱,倒是十分少见。
“继续吧。”
“喏。”
于是,紧接着卫五又讲了,那陈宾实到来后,顾玉昭的种种反应,以及两人的详细对话。
“不知顾编撰从什么地方瞧出的破绽,用话语诈了一诈,将那陈宾实说得心神不宁……”
说到这里,卫五平淡的面目上也忍不住浮现一个笑,作为专精追踪及案件探查的暗卫,他自然眼尖的看出,虽然那顾玉昭从现场痕迹、以及那只猫身上觉察到了不对劲,但促使他做出言语试探这个动作的,应该是对陈宾实本人有着某种深刻的了解。
说实在话,这是一种可怕的天赋,天生而不自知,却能于幽微处洞悉晦暗人心。
实在是探哨这一行的好苗子啊。
可惜——
卫五立刻察觉到自己思维浮散,立刻警觉,并加快语速,继续往下讲。
周良弼哈哈大笑,卫五讲的过程中虽然语调没什么起伏,但他奇异的脑海中能浮现出画面,
瞧,又一倒霉蛋撞到了顾玉昭手上。
他有一种自己吃过苦头,却看人掉坑的快乐。
太子也笑着摇摇头,放下手中烦人的奏折,叫内侍换了一轮茶。
卫五三言两句,简单却生动的交代完了事件的后续。
“当夜,顾编撰借由话语,刻意扣留陈侍书于文昌阁挑灯夜战,重新抄录被污脏得最严重的五卷文书,半途,陈侍书原本想开溜,却又被顾编撰一句‘唉,不知道那狸奴跑文昌阁捣蛋,督察司有没有审出个一二三,我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呢……’给拽了回来,那陈侍书心里有鬼,惊疑不定,有苦难言,只能留下奋战到五更,才得以离开。”
“而五卷不过才完成其三,于是顾编撰相约陈侍书第二日继续,陈侍书只得回家略做梳洗、拿了寝具,连着三日便宿在了文昌阁排屋,白日上午完成自身工作,午响后便奔赴顾编撰处,为他抄录文书。”
“偏顾编撰要求严格,略有错行一两字,也要重来……”
“如此,三日三夜,终于完稿。顾编撰感激不尽,做出姿态要请陈侍书喝酒。陈侍书苦不堪言的给拒绝了。”
说到这里,在场的这几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不提太子已放下奏折,喝茶听戏,也不提周良弼兴致勃勃,时不时的追问细节,还会恰到好处的捧哏,连一开始漫不经心的海康平,也听得一愣一愣的,手上的茶冷了都忘记了喝。
最后,周良弼问:“你刚才说,那陈宾实在挑灯夜战的时候,顾玉昭在一旁躲闲玩乐,他具体在玩什么?干什么?”
卫五踌躇半响,还是答了:“在画一些小画。”
周良弼追问:“哦,那他画的都是什么?”
卫五硬着头皮说:“春宫扇面。”
当场三个人的脸色都各有各的精彩。
太子:……
周良弼:……
*
[小剧场]
顾玉昭:那是普通的扇面画么?那是片石坊金主鹤先生的大单啊,我是在赶稿,赶稿啊!平调礼部又没涨几个俸禄银子,斜杠青年可不得抓紧每分每秒赚钱养家的么!你!们!都是什么表情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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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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