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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在即,最后一批封黄卷宗送达。
太子随意翻了翻,都是一些不急裁决的,便令诸信使归队同返。
这批黄卷中,一则由国子监太学生联名上表的奏折,引起了太子的注意。这封辞藻华丽的长奏折,写得那是一个又臭又长。一点小事,竟然还分成了上下两折:
上折的主旨是奏请停刊三年的‘物论合疏’邸报重启;下折则是呼吁因‘遗珠赋’一案被贬江东的国子监前祭酒姚崇官复上京并总集历年‘物论合疏’的全新编录与刊发。
一目十行的看完,太子心烦伤眼,将其扔回条案。
这份叠辞累句、诘屈聱牙的奏折,引经据典的写了近两千多字,实则只有一个主诉:为曾官加太子少师的姚崇喊冤鸣不平,以舆论请其回京。
须知,‘遗珠赋’一案已过去三年,圣手亲裁,早已盖棺定论,原本是不可能翻案的。这事儿有所转圜的缘由出现在三月前,恰逢日益沉湎修炼的永昌帝遭遇瓶颈,云鹤真人为其起卦并解词曰‘小赦旧臣,以积天永,得以突破’,永昌帝恍然,着太子审理旧年积案,随后赦免了一批罪责不大的涉事旧臣,姚崇赫然在其中。
只不过,刚赦其罪,便官复原职、左迁上京,且门生故旧受蜂拥造势、舆论沸沸,这样的高调只会害了姚崇,而不是帮他。
这届太学生,空有热情,没有脑子。
太子微叹,食指微曲,轻敲桌案,思忖:太学选官在即,不知道能不能选拔出几个机灵点儿的……
说道‘机灵点儿的’
裴秀的手指微微一顿,突然想到——
这倒是一个适合顾玉昭的好去处。
太子起了兴致,心里细细的盘算了一番,深觉妥当。
取来笔墨,拟完批条,以白边黄条封存,嘱随行侍卫将其分别交达礼部与左春坊,处理完这些之后,太子又把车架外的贴身内侍安喜唤了进来,开始布置东宫左春坊与太子府两处的几项内务。
“自姚崇东去,位于东宫左春坊的天工院也一并尘封三载有余,徒遗未完手稿十三卷,得今上口谕,一并有利民生的版物可适时重启,孤欲着人重撰‘物论集疏’余稿,近日你上接左春坊率令,下协两府管事,监察旧阁重开、住所翻新等诸事……以备不日诸吏入驻。”
得此重用,安喜大喜,伏身称喏。
太子又从条案上取出旧天工院布局图,提笔圈画批注。
“位于左春坊东南角的揽月文阁小巧精致,虽地僻幽静,将其做为藏书归档之所却再适宜不过,此处需填湖引泉,防潮防火,庭院修理、规整花木,催催工期,尽快完工。 ”
朱笔悬在半空,在半月湖的位置略略停留了一会儿,揽月阁与东宫寝殿各据两端,两处通达只需一叶小舟……
思及此,俊逸的脸庞微微一热,掩饰般的轻咳了一声,裴秀继续吩咐:
“除此之外,太子府诸幕僚院也该到了翻修的日子,你且与内务商议,如何排期,在这之前,先把蒹葭居打扫出来,一应家私从孤的私库中挑,其仆从务必挑选性情谨慎、行事规矩之人……”
安喜越听越心惊。
太子收幕僚并亲自吩咐东宫等处诸职务安置,此举并不罕见,但罕见的却是,吩咐得如此细致。侍奉太子久矣,未见何人能让太子如此上心……
“安喜,你可听懂了。”
安喜一凛,收回飘忽的心思,颤颤躬应:“喏。奴省得,奴听懂了,请殿下放心。”
他不敢再抬眼,只听着太子兴致颇好的吩咐着揽月阁与蒹葭居内的各项细节布置——
先不提诸笔墨纸砚用度均等同储君,单就那些床椅条凳、湘妃睡塌,春竹绣屏等诸物都是先皇后为太子出宫开府所特意准备,自从先皇后薨逝、便收入了库中,不见天日久矣……
如今却要特意吩咐取用。
这、这岂止是上心,简直就像是青涩慕少艾,欲讨佳人欢心,再如何于细处费心安置,都仍觉不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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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提莳花宴之后,对于幸召顾玉昭‘入东宫’之事,太子回府后做了那些不显山露水却十分破格的安排,安喜又如何忙得脚不沾地、战战兢兢,为工期太短且需尽善尽美而急得嘴角上火。
且说礼部这边,顾玉昭刚出了不小风头,眼看在礼部稳扎稳打,升迁之路可见,却遭内书省一纸文书,平调去了东宫左春坊。这事儿被礼部侍郎辜玉眠得知后,还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那是莳花宴后的第五日,天工院重启一事刚刚昭告相关各部,顾玉昭的调令就到了礼部。
礼部侍郎辜玉眠那几日恰巧不在,便由吕侍郎接了调令。对于顾郎中平调这件事,吕侍郎虽然有点惋惜,但还是爽快的就批复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几日,顾玉昭跟礼部同僚们去吃了几顿酒,又花了些功夫整理完一应交接,便高高兴兴的打算去东宫报道了。
从礼部平调到东宫,手续齐全,这原本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
哪知道礼部左侍郎大人是一个不按理出牌的人,他在得知这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就跑去找太子讨要一个说法去了。
辜玉眠:“殿下!您趁我不在,把人给我调走,下官这里一堆事务无法开展,您说说,该怎么办吧?!”
太子:……
太子虽然知道辜玉眠是个有颇多毛病的胆大犟种,但却没想到胆敢当面跟自己抢人!
至于顾玉昭呢~
夹在一个巨佬跟一个大佬之间的顾玉昭,被如此挣来抢去的,像一只可怜无助的小白兔。
此刻,位于长春坊太子府的庭院中,水车钟漏‘嗒嗒嗒’的响了三声,原来申时已至,正是一日光阴氛围最好的时刻。
可眼前的会客堂中,氛围却不那么融洽。左侍郎大人梗红了脖子,非得跟面露明显不悦的太子,耍混打泼的非要闹个一二三。
辜玉眠:“也不是不行,反正人也是您送来的。只要您得再给我调一个小顾郎中这样的……”
太子撇了一眼左下首的顾玉昭,淡声问:“小顾郎中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说具体一点。”
这轻飘飘的一眼,把顾玉昭看得那是一个惴惴不安,藏袖袍中的手指都蜷了起来。
辜玉眠毫无所觉,大大咧咧的掰着手指数落:“譬如,机灵、能干、有眼色、会办事儿、文采好,口才佳!该横的时候横,该无赖的时候无赖……”
“如果还能跟顾郎中一般样貌好、风姿翩然、尤善亲和……那是最好不过了!”
“噢,还有啊、就是……”
等辜玉眠十个手指头都掰着说完了,太子冷笑:“你怎么不说,要一个貌比潘安、才起灵运,夺席戴中,用堪张敞的能吏来佐你治下呢?”
现场气氛越来越尖锐——
“这条件是难了一点……别人肯定办不到,”辜玉眠一脸诚恳,拱手: “但殿下,您一定能办到的吧?”
想不到,左侍郎大人居然是炒制茶艺的一把好手!
顾玉昭面上不显,心里吐槽。
辜大人唉,您这是夸我,还是害我啊!夸成这样,就涉嫌捧杀就了啊~
正在顾玉昭无助极了的时候……
她只能眨巴眨巴,目光投向了老神在在的太子殿下。
裴秀定定的回望了她一眼,心内叹息,知这事与顾玉昭无关,这阵仗怕是吓到他了。
裴秀放下茶盏,开口道:“不日太学取士,礼部先挑,比惯例多添一成。”
辜玉眠暗喜,却道:“也不是不行,若能十之取六,最佳!”
裴秀又说:“十之取三,无须红批。”
辜玉眠大喜,连忙道:“好、好罢,就照您说的办!还请殿下今日就手书一封。”
这就催促上了,太子快被气笑了。
顾玉昭暗自咋舌,虽然不太明白‘太学取士’是个什么章程,但她对前上司左侍郎大人的这种做事风格肃然起敬!
这种敢薅着贵人忍耐限度的据理力争!
这种吃不上饼也要把铁盘子咬下来一口的毅力!
确实不服不行啊!
与此同时,对于太子的心性,以及待人宽和的性格,顾玉昭也有了新的认知。
就这样,事情急转直下,两三语之间,顾玉昭转值东宫左春坊一事,才终于定了下来。
辜玉眠满意的走了,看也没看顾玉昭一眼。这样子,顾玉昭哪里还看不明白呢?
左侍郎大人闹这一出,完全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不过她是那倒霉催的‘栈道’,太学取士的利益之争就是那‘陈仓’。
顾玉昭明日赴任东宫,上任前拜会上官,聆听提点,乃为惯例。因而她递了拜帖,来见太子。还没和太子聊上几句,就遇见左侍郎大人前来闹场。
待这场小风波过去后,太子便提出在正式赴任前,亲自带她去东宫熟悉一下,顾玉昭受宠若惊,正欲谢恩推辞。
太子却解释:“明日大朝,孤将宿东宫,以备早起,邀你同往只是顺手之举。”
顾玉昭被说服了,便毫无芥蒂的跟着太子登上了车架,挨袖同坐、前往东宫。
“吓着了吗?”
“昭,甚惶恐。”
裴秀微笑,这才拉着她的手,细细给她讲刚才的各种缘由。
顾玉昭恍然大悟,刚才礼部左侍郎与太子讨价还价的‘六部取才’就是所谓的在正式科考之前,各部集中太学安排小考,是另一种意义的‘各部点招’、‘掐尖取材’。
她从未听闻,是因为她一非大豫原住民,二非门阀权贵的核心子弟,南渡以来一直走的就是正经科举的路子。
虽然运气好,遇上了永昌帝首次恩科加考,还吃了外貌党红利被点了甲二探花,但顾玉昭自身的素养也是最低能进殿试前三十的水平,算得上于万人之中那稀少而优秀的万分之一。
而大豫科举四年一度,在没有恩科的情况下,各部又缺人,该怎么办呢?
那便有了不定期的‘太学取士’,其频率只按各部需求,提交奏请御前,而如今御前痴迷炼丹修炼,这事儿当然只能落在太子手上去裁决。
原来如此,顾玉昭听明白了。
可这样一来,这太学取士岂不就是另一种的勋爵蒙荫?另一种的……学阀特权?
是嫌如今的勋官还不够多吗?
是嫌如今世家门阀的集中度还不高吗?
仿佛明白顾玉昭的腹诽,裴秀笑曰:“当然,单一看来,此策有利有弊,勋爵授官只荫一户一子,余庶出子弟有才华、能苦学者,上了考场无论文采、抑或策论,都不会太差;若是流向科举,便天生具有寒门子弟未能及的优势,十有**能上榜入选;而同样才华的寒门士子却十有二三能入选;如此一来,四年一举、偶开恩科的举措便会使得朝廷获才有限,世家门阀愈发集中……”
顾玉昭一点就通,但她仍然觉得此策对于科举公平,小修小补的,起到的意义不大。但她还未正式上任,不好当着顶头上司的面去挑毛病、提意见,于是便吞吞吐吐,一副有话想说,又急躁的强行按捺的模样。
只看得裴秀想笑,他十分自然的拉过顾玉昭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以示安抚,又示鼓励,他笑言道:“下一步,孤欲开太学之门,设立恩科士,接纳寒门有才者,以一年为期,补其短板,为朝堂注入新血。”
听了此语,顾玉昭激动道:“我明白了,殿下苦心孤诣造福寒门学子,‘太学取士’在前,诸世家便乐得多一个勋官进爵的渠道,必定大力支持,想必会推动其为长策;谁知殿下为捕蝉之黄雀,待太学后设‘恩科士’,补齐短板的寒家子便能从十之一二提升到接近世家学子的上榜比例……”
顾玉昭可太激动了,太子口中的‘恩科士’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考公培训班’啊,还是官方的!
对寒门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
对大豫来说,这般雨润无声般的举措,近能平衡朝廷,远能推迟新门阀集中,是一道绝妙的阳谋!
而且,对太子来说——
蒙恩太学‘恩科士’的寒门学子,若真有足以匹敌的才华登堂入室,站在朝堂之上,无论籍贯、无论师别、无论姓氏……都将是妥妥的‘太子门生’!
思虑至此,顾玉昭眼眸微闪,闭嘴守拙,并不道破。
她知太子如此推心置腹的讲了这些许,是表达对她的信任,但太子的信任有几许,如今的她并不敢出言试探。
她告诫自己,要稳得住。
入了太子门,更需要慎言慎行。
顾玉昭扼腕叹道:“殿下啊,小臣当年怎么没遇上这样的好事呢!不提别的,您将办的太学‘恩科士’意味着有免费的邸报可看、有国子监集天下之大成的藏书阁可观……”
顾玉昭越想越眼红,无论什么年代,掌握了信息差就是掌握了权力,就是掌握了命运;须知,即便如她与顾仁淮那样曾托付生死的关系,她要获得一星半点当前政务的确切消息,都得想尽办法、花费大量的心力精力去借势打听……
小郎君对着太子哭兮兮的诉苦:“想我当年,为备考策论,历年历朝的邸报卷宗都是东家拼、西家凑的……可辛苦了!”
是啊,就譬如当年备考人事方向的策论时,需要参考大豫历年官员升迁变动的邸报,为了获得一份完整的抄本,自己可是给片石坊的鹤老板画了一百张免费的扇面小画……
看着眼前这人一脸幽怨的小表情,裴秀大笑不已,抬手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唉哟~”顾玉昭捂头,侧首抬头,横了一眼作乱的这人。
裴秀微怔,被那一眼看得心跳都快了几许,面上却掩饰般笑道:“今后你轮值左春坊,还愁没得书看?到时候可不许哭诉文书太多,看不过来。”
两人就这么一路说笑,太子府的车架很快就过了护城河御桥,通行无阻的进了皇城,顺着宫墙夹道停在了东宫的朱红大门之外。
太子领着顾玉昭下车,亲自带她跨进了东宫的大门。
四周偶有当值的宫人走动,均尺行矩步,避至道旁,并不敢直视贵人。
待太子携顾玉昭走过之后,偶有好奇抬目窥伺的,均被随行其后的安喜一一吩咐捂嘴拖走。
太子知其身后事,步伐却毫无停顿,兴致不减的闲聊一些东宫四季,提点宫门内与别处不同的一些规矩。
顾玉昭却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很是感激眼前人以太子之尊,却行接引使之责。
行至曲水长廊,前面左转便是左春坊官衙方向,右边则是前往太子寝宫。
日光西斜,一道略矮的影子,亦步亦趋的与他的身形相交相叠。
他想起,街角拦车初见,这人恳首低头,撞入眼帘的是玉颈脂光粉腻,是含笑的美眸大胆热烈,‘殿下美到我了’云云,孟浪之极,语不惊人死不休。
后至万梅宴分酒,略带傻气的赤忱之色,毫无隔阂的再次烫到了他的眼,他的心。
再再后来,这人贪玩攀梅,却跌落怀中,香软了满怀。
便有了那梅枝,便有了那香膏肇擎的祸端…
他停下来,转身。
问她:“可还记得,桑林岭上,孤让你考虑的问题?”
顾玉昭一愣,神色多少有点迷茫,反问:“不知道殿下问的是那一句?”
裴秀:……
算了。
他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失落,他早看出来了,这人是只管点火,纵野火灼遍了山林,也无知无觉,管烧不管灭的。
裴秀轻吸一口气,提示她:“你可知,今日入了东宫,便是孤的人了。”
顾玉昭答得老实:“小臣本来就是殿下的人。”
并不是期盼中的答案。
裴秀不想再问了,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想,无论是梦中的梅仙娇娥,抑或现在这个神色懵懂的小郎君,都无甚干系。
如今他尚不晓事,可自己总会想办法教会他的。
此刻,金乌西落,宫锁春色。
行至长廊岔道,裴秀侧身,似不经意的问:“酉时已至,陪孤用完餐,宫门落锁前再送你回家,可好?”
顾玉昭从善如流,言笑宴宴的谢了恩。
她未察觉出不妥,只想着这可是太子赐席,是恩赐,回家可得跟顾老头炫耀炫耀了……
太子带着她右转,往燕居之所走去,过最深处那道宫门的时候,两人并行,袖袍相连,禁宫犹如雨洗的金砖地面上,倒影着两道亲密相连的影子。
仿佛是太子正牵着她的手,迈进了东宫深处最厚重的那道大门。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他如是想。
辛苦久等啦[奶茶],肥肥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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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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