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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昭在门房处,□□晾了很久。
这是下马威,她明白。
也不是第一次在太尉府被刻意刁难了,对此,她心态很是平和。
终于,顾太尉有空了,能见她了,她起身跟在一个鼻孔朝天的顾氏家仆身后,从角门进,穿过一道长长的抄手走廊,来到了荣勋院外。
然后又被勒令等候在此,干站了足足有两刻钟。
顾玉昭百无聊赖,虽然身姿笔挺、保持着一个少年郎君应有的风度和仪态,但眼神却不落痕迹的四处张望。
一会儿数瓦片,一会儿又用眼神丈量庭院中的树,距离上次来,又长高了多少……
终于,顾太尉宣。
顾玉昭进了书房,执晚辈礼拜见。
头刚低下去,突然闻到一味独特的熏香,非常的熟悉……
她想起从门房过来的时候,在长廊拐角处,见到的那一截一闪而过的紫色道袍。
紫袍、白发、奇怪的熏香……
国师云鹤子?
不过也不奇怪,她对自己说,云鹤子原本是野道一枚,经由太尉府引荐之后,才在陛下眼前开了脸,此人善察上意,竟以所有人没有想到的速度,混成了国师。
现如今这关口,与太尉府多几分往来也是正常。
见到顾玉昭,顾太尉冷笑,一顿嘲讽斥骂劈头盖脸而来:“真是稀客啊,如今成了太子跟前的红人儿,攀上了不得的高枝,竟不大看得上这府里了,三番五次的寻你,竖子竟四处躲藏,召也不至。”
顾玉昭:“晚辈知错,还请太尉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顾太尉:“说罢,今日来,什么事?”
顾玉昭便直言不讳的把薛娘子来请惠娘修补绣品的事,给说了。
然后又说:“后宅这点小事,原本不值当来打扰太尉大人,只不过因阿爷近日陪同顾三叔祖道观打蘸,恰逢贺真人遇灵卜卦,得了一个‘亢龙有悔,事缓则圆’的卦语,晚辈一直不知此卦应在何处应,直到今日得知薛娘子因绣像被毁而伤心不已,老太君胃口欠佳之事……”
她看了一眼顾太尉的表情还算平和,于是酝酿了一下感情,先以一种饱含回忆的神情,感激涕零的讲述起幼年至大豫,太尉府的庇护之情,讲起‘蒙老太君垂怜,亲自安排人手照应’云云,又讲起‘幼年有幸陪老太君进香、供佛、遍抄抄佛经二十三卷’云云;
待见顾太尉神色越发和缓,顾玉昭语气一变,拱手肃言:“太尉大人为陛下‘逐佛奉道’之口令,便举全族之力,晚辈钦佩太尉大人事君之忠诚远谋,却也为太尉大人前行之路危机潜伏而忧心忡忡,因而有几语欲进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听晚辈说完,再行责罚。”
顾太尉并不信她,嘲讽道:“顾中允有何高见?”
顾玉昭只一语:“佛道之争乃国之大事,道统之争则为国之乱事。”
顾太尉来了一点兴趣:“细讲。”
顾玉昭:“昔年中州道统有五百之数,教义繁杂混乱,民间滋事不断,后经圣上大刀阔斧全力整顿,长达五年动荡,中州道统终于归拢为三教,经由圣上裁夺,最终定下中州道统由三道轮流执首,多年以来,莫不如是。”
对于这段历史,顾太尉很是清楚。
顾玉昭接着分析:“而如今中州三道统之中,自从前国师邺百岁飞升,五行观衰落失却圣心,龙虎道早已不成气候;天一道云鹤子以符箓丹书见长,深受帝宠,已是一家独言;云泉观贺真人,因性情过于山野散漫不察上意,虽于丹陛下侍奉许久也难得寸进,但其善丹药善道家调理之法,在宫廷中也并非全无影响力,陛下也偶有召伴之令……”
“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如今得圣宠的是国师云鹤子,而非天一宫,非天一道;就如同当年得圣心的是前国师邺百岁,而非五行观,非龙虎道……”
“因而,下一任国师,将出自五行观?天一宫?抑或云泉宫?”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撇了一眼顾太尉若有所思的神情,顾玉昭继续说:“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不管是天一宫也好,还是云泉观也好,都是经由太尉府引荐,经由贵妃娘娘进言,才在陛下那里显了眼,才有了今日局面……”
“且对府里来说,握有两张筹码,自然比只握有一张牌,要来得要更稳妥。”
顾太尉起身,踱步半响,忽然转身,厉声问:“你刚才见着了云鹤子?与他可说了什么?”
顾玉昭连忙起身表忠心:“太尉大人,无论如何,我也姓顾,虽阿爷信道与云泉观贺真人颇有些来往,可晚辈却并未入任何道统,晚辈俗人一个,求官、求财、并不求道,还请明鉴。”
顾太尉嗤笑:“这倒是实话。怪不得看不上府里为你安排的吏部??员外郎一职,非得去攀了太子的高枝。”
顾玉昭垂首,讪笑,直道‘惭愧’云云。把一副官迷和小人得志的模样,表现了一个淋漓尽致。
这样一来,顾太尉的神色反而和蔼了很多。
他稍稍透露了一下圣人最近的想法:“虽佛诞将至,陛下欲先停皇觉寺祭祀大典,先探探各方反应,民间行为先不做禁止,以待徐徐图之。”
“一家之内,尚且如此。况一国乎?”
“可想见,此令一下,朝廷将起风波。如今你不在翰林,倒少了许多笔墨声援的便利,于太子处……唔,且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记住了?”
一边说着,顾太尉满是褶子的眼,一边紧盯着顾玉昭的反应。
顾玉昭心里叹了一口气,来了,来了。
熟悉的威胁利诱、勒令选边站的戏码又上演了。
为啥只有威胁没有利诱啊?好歹假装一下嘛~~拿金子砸她呀!说不定好处到位之后,她会心动,会考虑考虑为了银子去太子那里做一下双面间谍之类的……
心里虽然吐槽,面上的神情还是稳住了。
又是一番推拉,顾玉昭从荣勋院书房出来之后,便催促着管事家仆赶紧带她去薛娘子处接惠娘。
到了内院,便借口‘阿奴哭闹着要娘,晚辈无可奈何’云云,待见到惠娘,就赶紧接了人就走。
远远的,身后还听见顾太尉的管事正奉令斥责薛娘子‘不见大局’‘心思狭窄’云云;
她嗮然一笑,懒得去计较借口扣留惠娘的主意,是出自薛娘子,还是顾太尉。
就着太尉府这上行下效的风气,也只有门口两个石狮子稍微值得一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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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隐去顾玉昭一家的琐事。
朝廷中,随着佛诞日的临近,逐渐起浪了。
先有圣上透露‘逐佛尊道’的圣意,再有顾太尉举一族之力,誓为马前卒奋不顾身,朝中响应者倒也过半;太子及多半世家,却对此举不甚积极;因而在刚结束的大廷议之中,虽暂时还说不上唇枪舌战,但也言语对喷之下,波涛暗涌,处处是坑。
随后,这佛道之争便慢慢波及到仕林和学子之间,文章频出、议论纷纷。
按理说,在如今太子核心党的小圈子里,顾玉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笔杆子。这样的文墨交锋、纸上对决,正是属于她的战场。
哪知道此事,太子并未让她插手,只吩咐她抓紧做好天工院一应事务,待不日姚崇回归,再安排她其它事务。
顾玉昭原本还担心自己夹在其中,得废不少脑力和精力去周旋平衡,太子这样的安排,让她心里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太子是真的好体恤她,也……好懂她!
顾玉昭想明白之后,心里充满了满满胀胀的感激之情。
于是乎,在预定好的某个陪膳日,正好是休沐。
顾玉昭亲拟了一份时令菜单,准备交给太子府的后厨,又拿了自家酿造的酒,还安排了一点佐餐的娱乐项目,把自己打理妥帖之后,就驱车登了太子府的门。
她跟着一小黄门,轻车驾熟的先来到了客院——
蒹葭居。
前几次,与太子同乘一车,从东宫到太子府来完成陪膳约定的顾玉昭,嫌弃自己一身班味儿,欲借太子府的客房更衣,哪知太子却十分土豪的拨给了她一座空置的客院,供她此后来太子府有个自己的地儿,会更自在。
顾玉昭当场感动的要落泪,这待遇也太好了叭。
据说,这座两进的小院不算是太子府幕僚客院中面积最大的,但临水而建,花木葱茏,却是风景最好。
更重要的是,当时安喜公公面无表情的介绍说:“从蒹葭居后院的角门出去,延湖有一条夹道便直达太子的乐水轩,若太子有急事召,这条路是最快的、最便利的。”
安喜偶尔会说话怪怪的,词不达意,讲话没什么重点,顾玉昭也习惯了。
她耸耸肩,道过谢之后就大大方方的四处溜达欣赏。
安喜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太子殿下勤勉。大多时候会直接宿在乐水轩,这条夹道原本有些花木,如今正在修剪装饰,到了夏日便是很好的景色。”
顾玉昭不明所以,只随口应酬:“哦,知道了。多谢安喜公公提点。”
安喜住了嘴,忍了又忍,然后又说:“这个客院一应物什都是……精、精心挑选的!”
顾玉昭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突然反应过来,赶紧从袖笼中掏出一个荷包,笑容满面的塞到安喜手中,口中道谢:“一直以来,承蒙安喜公公照应,昭感激不尽。”
安喜:……
安喜把荷包塞还给她,气得转身就走,心里大骂这人怎么看着聪慧,实际却笨得要死。
可偏偏太子殿下明言嘱咐过他,不可多语、多事,不可让‘客人’感觉不自在。
安喜快气死了。
那顾玉昭还会不自在?他自在得很!
不过,看在这个人隔三差五的陪太子殿下用膳,并且插手太子的日常食谱之后,殿下的饮食丰富了许多,也终于讲究了许多,特别是各种季节时令的餐前补汤,宵衣旰食的进补汤食,只要说一句这是顾中允大人交代过的……太子就会放下工作,听劝,进食。
看在这点好处的份上,安喜决定不与那个迟钝蠢笨的小郎君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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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休沐日,裴秀却一早就起来了,在练武场热过身之后,便一直待在乐水轩。
他的手上捧着一本书,心不在焉的翻着,却半天没有看完一页。
听门房来报,顾玉昭辰时末便进了府,在蒹葭居放下东西后,便直接去了后厨,对今日的膳食做了一些交代,一直呆到巳时末,又回了蒹葭居。
此后一直没出来。
裴秀整个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总不由自主的投向蒹葭居的方向。
因为今日是约定好的陪膳日,又恰巧是休沐日,两人商定了今日共进午膳,然后闲闲的消磨一个下午的光阴,然后再一起用完夕食才散。
这样的安排,似乎跟平时一样,似乎又有一点说不出来的不一样。
裴秀在期待之余,又有一点唾弃自己如此沉不住气。
他总忍不住想,乐水轩与兼葭居,其实仅隔着一条小道,比邻而居。
很近。
是一抬脚,半柱香就能到的距离。
可他却只能如此,按捺住难耐的冲动,静静等候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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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休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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