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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不知为何,行驶得愈发缓慢。
顾玉昭却心里焦急,前面就是永春坊与朱雀大街的交接处了,她最好在这里下车。
但太子尚未明确表示,可以把姜向阳从诏狱中给捞出来,顾玉昭踌躇片刻,开口:“殿下,小臣所求一事……”
太子晒然一笑,言:“玉昭郎放心,孤既收了你的诚心孝敬,自然会办好这事。”
却把顾玉昭说得不好意思了。
太子再笑着看了她两眼,取过案几上她用过的笔,当着她的面,写了一张小条,又吩咐小内监即刻送去大理寺。
顾玉昭轻吁一口气,便知姜蠢蛋的命是留住了。
见目的达到了,顾玉昭嘴角绽笑,连连拱手道谢不提,花团锦簇的彩虹屁不要钱般撒出。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事既了,顾玉昭请罪告辞:“朱雀大街就在前方,此去离正阳门还有半刻钟,还请殿下休歇,保重身体,小臣就不打扰了,在此下车吧。”
这话却惹得那小内监忒了这个不识趣的顾小探花好几眼,心道这人好不识趣。
求拜太子之人不知凡几,拦驾血书哭求的也屡见不鲜。
什么时候太子如此礼遇过?
向来只吩咐一句,让相应衙门清查处理,且按律拦驾冲突者,无论何缘由,均事后仗三十。
这顾小郎君好大脸面!太子不但亲自下车去见了,还开了金口邀约同车而行,即便是一品阁老抑或老大儒,也就最多这待遇了。
现在太子没开口,应该是还想留这个小编撰清谈逗笑一会子,这个不识趣的却忙着下车!
颇有一副利用完就跑的样子!
小内监安喜心里愤愤,腹诽不停,但见太子没发话,恐怕也不会提什么按律事后仗责之类,故也没多余做什么。
车驾依旧在稳稳的缓慢前行。
顾玉昭拱手,言语诚恳,话语贴心。
“殿下,小臣大胆一言,昨夜闯入姜宅行捉拿之事者,虽持有督察司办案令牌,但均着普通黑衣。不似督察司一贯办案风格,请殿下知。”
太子点头。
“此事孤会查,顾编撰放心,还请缄口,此事不宜宣扬。”
顾玉昭恭敬:“喏。”
也没见太子是如何下令,车驾就停了。顾玉昭拜别太子,下车后立在原地,鞠躬拱手远送,直待车驾消失在长街。
顾玉昭大步转身,疾行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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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后,全家人如何围着她转,又如何心疼心忧不提,
顾玉昭挨完顾老头的骂,又亲去见了姜向阳的婢女,如此这般的安慰与她,便着铜牛儿送其回姜宅。
又命仆从铁马去大理寺外候着消息,等姜向阳出来后,即刻来告知。
忙完这些,天暨明。
顾玉昭照例松发更衣,倒置琉璃沙漏。‘内观神炁’运转了一个小周天之后。
呼~~~~
昭昭长长的叹出了憋着的那口气,完全放松下来之后,才惊觉自己面奏太子时,已然汗湿了夹衫。
世人皆言,太子品性高洁,亲切随和,乃人间真君子。
今日近距离接触,才始觉潜龙威重。
话语间虽然温和,甚至还有打趣调侃自己,但字字句句仿佛都有审察俯视。
顾玉昭只觉得似乎自己头发丝儿都被衡量评估了一遍,偏她还要装得一副少年天真,直耿不觉的样子。
这你来我往的屡屡试探,实在心累~
昭昭心忖:也就这几年,自己还可仗着年岁小,未及弱冠,诸事可装一装愚蠢不懂,推却好多麻烦。
若寻不到更好的出路,上京这富贵窝还必须死磕几年的话,后面的路只会更难,身份的遮掩更麻烦~
但为家人计,她甘之若饴。
今天就请假吧,先是应酬宿醉,后又突然遇到此事,熬夜筹谋,连夜拦驾……从昨天到现在,一个时辰都没睡足。
打了个哈欠,昭昭抱着软被滚了两圈,让自己乐观一点:
处境还没紧张到那个地步呢~
慢慢想辙就是。
至于姜向阳那蠢蛋,太子发了条子,性命应该无忧,至于几日才能出诏狱,太子没有明言,她也不可能傻傻的开口问,只能勤盯着点诏狱的大门了。
没了心事,昭昭蹭了蹭抱着的软被,倒头就睡着了。
至于她交上去的东西,在今日朝堂上引起何等轩然大波,睡梦中的顾玉昭一概不知。
就算知道了,也与她和她家人没干系。
不到万不得已,她只会远远的站在权势的漩涡边缘,绝不投身下场。
只朦胧中,似乎太子那张神颜俊脸越靠越近。
梦中,顾玉昭摸了摸口水,感叹。
可惜这脸竟然长在一朝太子身上,若是随便旁的什么人,她都敢上手去摸一摸。
可惜了,她是无福亵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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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早朝并无大事,只牛头关内奸一案结案在即,永昌帝垂询。
督察司言证物在刑部,该由刑部尚书统一回禀,而刑部尚书早朝时摔了轿,伤了手,正在太医署处理伤势,应该等刑部尚书到了再一并议事结案。
而一旁的大理寺卿却出列上报,讽督察司故意丢失证物,有篡改结案供词的嫌疑。
积怨已久,两方又差点打起来。
众臣工窃窃私语。
太子言,刑部尚书一向秉公执法,刚直不阿,陛下谁都可以不信,但不可能不信林尚书。
永昌帝深以为然,便遣散了早朝,留督察司、大理寺与太子御书房叙话。
不一会儿,刑部林尚书才匆匆赶来,他是牛头关内奸一案的主理官员,虽年俞五十,但精神桀烁,挂着一打了木板的左臂,也走得飞快。
一见永昌帝,林尚书便下跪请罪,太子赶前一步代永昌帝扶起了老尚书。
永昌帝也忙言不必虚礼,林卿家也是因公务劳累而不甚跌伤,何罪之有云云。
林尚书起身,捏了捏袖内的纸条,垂首道谢圣恩不提。
然后都察司与大理寺又就结案证物一事开始争吵,大理寺极力核查清点罪责从犯名单,督察司则讽刺到炒冷饭的事,谁爱做谁做去,且名单早有抄录备份,何必生事云云……直吵得永昌帝头疼,林尚书上去劝,却被撞到伤臂,永昌帝怜悯,赶紧宣太医前来御书房。
如此一耽搁便过了午食,永昌帝并不想留诸臣工用膳,且牛头关内奸一案主犯罪责早已确定,三司这半旬争执的,不过是从者的量刑。
最后掉落的是一千颗人头,还是八百颗,于永昌帝而言,并无甚区别。
太子言,不如再请林尚书启封证物,让督察司与大理寺再核一遍自己的印鉴。
两者皆答可。
后三司现场再次验过证物,确认无误。
永昌帝腹中饥饿,御口定夺就此结案,于是林尚书上呈结案宗卷,加盖玉玺,宣旨主谋者夷九族,从党夷三族,主案者抄家砍头不涉亲族,涉事者皆流迁三千里。
如此朱笔御批,无数人头落地,牛头关一案彻底盖棺定论。
永昌帝摆驾离去。
林尚书特意落后几步,待太子步出御书房外,上前感激不提。
今日早朝前,林尚书原本已经拟好了请罪的折子,正在忧心,恍惚间没注意御桥路滑,摔伤了手臂。
后又在御书房收到了太子传讯,又经历了一个时辰的御书房争执,辗转得回失去的证物。
林尚书内心感激,虽他自持忠于天子,但冲着太子这周全的处事手段,此后,林尚书心里慢慢向着东宫偏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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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回太子,从御书房出来后,便去了后宫向章太后问安。
得知太子在御书房被耽误了午膳,章太后虽心里责怪永昌帝,却也不好开口抱怨什么,只能急忙吩咐摆膳。
反而太子知皇祖母的心事,开口宽慰。
回到东宫处理了一些庶务,又小歇了片刻,便有人来回禀。
不过三个时辰,顾玉昭这几日交接人物,顾宅昨夜发生的事,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呈现在这薄薄的纸册之上。
太子略看了一眼,就扔给了随侍的周良弼。
看到近几天那一长串的应酬宴,周良弼不由得讽道:“他这几日倒四处宴请,求上进得很。”
周良弼略探了一下太子脸色,似乎对那顾玉昭冒险拦驾的行为,一副颇为不解的模样,便继续言道:“姜向阳与顾玉昭结交与山山书院,同为翁大儒门下修习庄老三年,私交甚笃,为救姜向阳殚精竭虑,与动机一途上完全说得通。”
“但不同于姜向阳出身清流世家,顾玉昭可是背靠顾太尉府,且与顾九相交甚笃,恩科放榜后,顾玉昭游街打马,不知收敛,招摇放肆得很,被几家大臣榜下捉婿,于二十四楼中四处流窜,最后落到泰王府,还被囚了几日,最后还是太尉府的顾九领人强闯,把他硬捞出来的。”
想起当年事,周良弼也忍不住一笑。
日晷长针又转动了一格,但距离往常的离宫时间,还有一时三刻。
太子叫来围棋,与周良弼一边手谈,一边闲聊。
“顾九当时仅任京畿巡官吧?”
“是的。”
“倒是好胆色,尚未得势,便敢硬闯泰王府。”
“算不上,不过仗太尉之势。”
太子眸光微闪,一笑,问:“文山,你说。既然顾九曾为了顾玉昭,硬闯过泰王府,想是交情不错。”
“顾九现居督察司三使之一,拎一个姜向阳出诏狱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比孤出手,还行事更为便宜。”
“那顾玉昭却为今日之事,舍近求远,冒三十杖责的风险,求到孤这里来,是何意?”
周良弼微微扯动唇角,不屑:“那家伙的脑子,不能按常人来估量,他做什么事的动机,您往最傻气,最不可思议那个方向去想就对了。”
“这件事最有可能的,是他完全没想到还有拦驾后领三十杖责这个规定。”
“是殿下您仁慈,让那小子逃脱了杖责。”
太子执棋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眼前又闪过那人眼露惊艳、一口一个‘殿下这么好看’的呆样,‘我被殿下的脸美到了’云云傻话,不由得摇头一笑。
周良弼又言:“那家伙惫懒不求上进,虽口齿伶俐却胆小怕事,做事想一出是一出,不敢求去顾九门下,定是有什么私事得罪了顾仁淮,故而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求到了殿下这里。”
“口齿伶俐孤是见识到了,胆小怕事却不见得。”
棋至中盘,太子却有不同的想法,言:“一贯惫懒不求上进之人,却突然醒悟奋进,必事出有因,文山,这事你去查。”
周良弼心头一跳,答:“喏。”
他明白,太子此话有两意。
一则,梁西王与太尉府勾连着后宫,这两年给太子找了不少麻烦。顾玉昭今日投书之举,明显是欲与顾太尉府割裂,不管此举是真是假,抑或是受人指示,太子都需要把这背后的意图查清楚;
二则,太子很清楚他与顾玉昭有过节的,若他过份抵触与顾玉昭共事,太子也不会勉强,毕竟顾玉昭就算诚心投靠,太子从者甚众,也不缺这点依附;
但平乐候府和他,早已绑定在太子这边,有京畿三卫的兵力。
他周良弼与顾玉昭,孰轻、孰重?
不言而喻。
太子此举,是在表示对他的看重,不然单论查探监视一途,太子可随意调动的天子卫,不比他平乐侯府军侯的能力更为好用?
周良弼再表忠心:“臣必不负殿下期望。”
那知太子却招手,唤来随侍一旁一个相貌平庸的卫兵,对周良弼介绍:“这是卫五,身具太子令,辖京中刺探事务,此后供你驱策。”
“都察司左都卫是我们的人,暗线。”
“查人或取物,你单线与卫五联系即可。”
“平乐侯府的军探能力出众,但论起百官监察、民意刺探,还是都察司的路子更合适。”
“藉由这个事,你也观摩观摩两边的不同,牛头关一役后,搅动北齐分裂之策,大有可为。”
周良弼听懂了。
周良弼跪下,感激涕零:“太子隆恩,平乐侯府必不负期望。”
太子笑着冲他摆摆手,便起身去了。
周良弼维持着跪地俯身的姿势,心潮久久不能平静,太子把这等势力交给他,便是有提携之心,完全的接纳平乐侯府,并划之为太子党的核心。
如此,他便无须尚主,也能保住平乐侯府三代爵位不掉,说不定……捏了捏拳。
心里热意翻腾,那是对权势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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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直到未时末,太子才摆驾出宫回府。
路过永春坊第一个巷口的时候,裴秀忍不住挑帘往那个角落望去。想起今日之事,眉眼一松。
顾玉昭,果然极为有趣。
他倒有几分明白,周文山偏要在那些不甚要紧之处,与那玉昭郎玩笑般作对,既爱讽他又爱惹他的缘故了。
可惜这样的小子,聪慧有余,世故不足……更重要的是,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眸中,没有野心。
没有野心,就不好拿捏。
这样一个任心任情,恣意妄为的少年才子,可结交,却不可用。而太子这个位置,最不需要结交的,便是朋友。
更何况、顾府身后的顾太尉府,于他无用。
太子放下珠帘,恢复了冷淡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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