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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发生的这些事,顾玉昭自然无从知晓。
随后的时日,她一面忙着着人轮班蹲守诏狱大门,各种探听大理寺案件进展的关系,终于在忙活了十多天之后,姜蠢蛋被放了出来,这异姓兄弟两人如何相视哽咽,如何执手涕零不多赘述……幸而姜向阳只是干瘦了不少,并未吃太大的苦头。余下后续,种种琐碎暂且略过。
另一面,顾玉昭还忙着各种应酬交际,忙着打通东宫关系,甚至遇见周良弼都刻意上前攀扯交好,完全不若之前避之唯恐不及的顽劣态度。
只不过周良弼这种傲娇世子爷,奉承起来也忒累了一些,他管她、训斥她的行为也多,顾玉昭苦不堪言,只堪堪达到和缓关系目的之后,便躲了。
应酬是很累的,顾玉昭经常赶在宵禁最后一刻才赶回坊中。
这一日,是休沐。
终于可以扎扎实实的睡一觉了。或许是白日所思,这次梦里竟然出现了太子身影。
而她在梦里留着哈喇子,再次遗憾那么一张盛世美颜竟然没法摸一摸。
这一觉一直睡到未时。
日仄偏西,美人酣眠春睡迟。
昭昭被饿醒了,她爬起来套了件宽大的家居外衫,汲着木屐嗒嗒嗒的觅食去也。
刚走出自己的东院,守在门口的婢女金枝,连忙放下手中的绣棚,迎上前,在顾玉昭的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
昭昭微楞,确认:“嗯?人已经在中堂了?”
金枝点头:“是呢,还有贺真人一起,正与老爷谈玄说古。”
说着,这个做事一贯细心妥帖的心腹婢女,还替昭昭整了整睡歪的衣领,非常满意自家这个糊涂主子,这次没有胡乱穿错袍衽方向,也没有系错腰带的步结。
抓着全能贴身婢女的手,昭昭诚恳道:“好姐姐,你快去厨房帮我找点吃的,甜咸不拘,直接端到内厢房。如果老太爷……或者其余什么人问起来,就说我昨夜偶感风寒喝了药,这会儿还在睡呢!”
金枝明白,笑了笑,点头离去。
昭昭掉转头就想往回走。
那知——
“昭昭,快过来,给贺真人见礼,给你九叔问声好。”
昭昭:……
昭昭缓慢转身,见一行三人立在院亭中,不近不远,恰好能看见她。
一鹤发缁衣的老者,正拿着青铜堪舆,与顾老头指点庭中风水布局。
是了,前日她刚到收了‘片石坊’花笺定金,家里正筹着来年翻修庭院呢,不过老头子把贺真人请来,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毕竟与贺真人有着半师的情分,昭昭只得恭敬上前,行了一道教的稽首礼,道:“贺真人安好!小子见礼了。”
再起身,顾玉昭把那副居家的慵懒神态一收而尽,已然是毫无瑕疵的一枚翩翩小郎君。
贺真人捏着胡子笑笑:“昭昭还是那么风姿俊秀,入神炁一道颇有天份,叫你拜入我九真道门,老道这话可是随时做数的。”
顾老头哈哈一笑,“老贺啊老贺,我老顾家现能顶门立户的,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你少给我拐了去。”
两个老头谈笑了几句,顾老头突然觉得不对,一旁另外一人被冷落了。
他故作斥责:“昭昭,你九叔在一旁呢!你礼貌去哪儿了!”
“快给你九叔问好!”
顾玉昭只得缓缓转身,只见那人身着督察司指挥使专属的三趾金鳞飞蛟服,腰间挂着右督指挥使令玉牌,竟一副刚下值就赶过来的样子。
顾玉昭慢吞吞的拜礼:“九叔好。”
这孩子不对劲儿,顾老头看出来了,皱眉,正待数落她,却被顾仁淮给制止了。
“顾阿叔莫恼,小侄自徽州回,公务繁忙,一直没来看昭昭,昭昭闹闹脾气也是应当的。”
顾仁淮嗓音温和,语意带笑,踱步到了顾玉昭面前,道:“在外办差没多少时间逛街,只来得及选了一套湖笔徽砚与你,昭昭可还有好好做功课?”
说着,顾仁淮如往常一般伸出手,一脸亲昵的捏了捏顾玉昭的脸蛋,顾玉昭躲无可躲,只能受了。
顾玉昭瞪眼,恼声:“九叔!”
这就是顾玉昭不管情不情愿,当面都得喊一声九叔的太尉府二房嫡次子。
现实权在握,高居督察司三使之一的顾仁淮。
昭昭她九叔又笑言:“看来昭昭是真恼了,扔了匣子不说,那套笔砚也扔了不成?”
顾玉昭眸光微动,一下子就明白顾仁淮这么急匆匆的找上门是为什么了。
顾玉昭鼓了鼓腮帮子,言:“没恼!湖笔和徽砚都还在!”
“哦、看来只是扔了……”
顾玉昭担心顾老头问起那匣子,又牵扯出昨晚的事,便急道:“没扔!没扔!什么都没扔,不信我带你去看。”
说着便扯着顾仁淮的袖子,急匆匆的跟贺真人道了个恼,脚步如风的拉人走了。
“这孩子,忒没大没小!”
顾老头气得瞪眼,冲两人背影又喊:“仁淮贤侄!他再敢闹什么脾气,没大没小的反过来欺负人的话——”
顾老头气哼哼,“你说,我揍他!”
顾仁淮的轻笑,似有若无传来:“昭昭,别走那么快……”
“你听到没……你再欺负人,当心你阿爷揍……”
见两人背影消失在洞门之后,两老头面面相觑了一眼。
贺真人:“顾九……真不知道?”
顾老头知道他在问什么,斩钉截铁回答:“不可能知道!”
贺真人:“昭昭慢慢大了,再如幼年那般相处……总不妥。”
顾老头左右看看,虽确定自家无外人,却仍压低了嗓音,含糊的说:“我也不想耽误孩子一辈子……若真的,那顾九也不错。”
“他对昭昭,是真心的好。”
贺真人捏了捏胡子:“可……咳!年轻人的事……”
“啊呀、这一团乱~”
“你家孩子自小就主意大,现年纪大了,当心背着你闯祸,老顾你多睁一只眼盯着!”
“放心,昭昭可机灵呢。外面的事儿,她啥都会都跟我说!”
“我祖孙俩可是事事一心,毫无相瞒。不比得某人,徒子徒孙上百上千,全是裹乱,没一个贴心的!”
“得了吧,你少炫到我面前。”
不提两老头如何争执打趣,顾宅,东小院。
顾玉昭把顾仁淮引到了小书房,翻箱倒柜,从箱子底拿出一串水色绝润的玉串。
“给,回礼!”
顾仁淮拿过那一串手串,托在手心仔细端详,赞叹了一声好玉,又妥贴的收入了怀中。
顾仁淮:“昭昭,我要的不是这个。”
顾玉昭坐一旁,不吭声。
良久。
顾仁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此时,金乌西移,从小轩窗透出来的残光,映得竹影扶疏晃荡,室内香炉紫烟,如一缕香魂寥寥,隔着忘川、徒留遗憾在人间。
顾玉昭怔怔望着那轻烟袅落,在风中飘忽而散,半响才言:“你要什么。”
顾仁淮起身,双手试探着搭在圈椅的把手上,把记忆中如幼猫一般小小一团儿的那个人围在自己的保护圈中。
见她不再如之前那么抵触,顾仁淮这才慢慢的蹲下身,微微仰首,用他那双墨绿色的深瞳,探究般的直视着顾玉昭的眼睛。
在那双总是顾盼生辉的眼里,他看到深切的迷茫和几乎淹没了她整个人的旧年伤痕,顿时心里一痛。
昭昭的九叔轻声回答她:“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快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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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仁淮没有提匣子的事,虽然那匣子里他留了一些小机关,留着逗她顽,可既然她不要了,如寻常物件一般的转手递出去了。
那匣子如何得来费的心思,也不过成了一寻常物件,他无所谓跟她计较这些,也不可能跟她怄气一件死物的去留。
“昭昭,你不用担心太尉府,给我一点时间,再给九叔一点时间……”
“好吗?”
他语气好像在求她。
昭昭笑,“快乐无忧?我七岁南渡以来,就没有了快乐无忧的资格,九叔在说什么傻话?”
“你……如今贵为顾家二房承兆嫡子,只要不管事,也自然能快乐无忧,如三房的顾三老爷一样!”
“你快乐无忧了吗?!”
“昭昭!”顾仁淮剑眉深拧,忽地站起身,在房内急急踱步,压抑着怒气,“你突然要求上进,四处宴请宾客,好!很好~”
“我便只叫人远远看顾着你,知你不想见我,便不出现在你面前戳你的眼。”
“只一直等着,等你哪天自己消气了,自己来找我。”
“就连姜向阳那蠢货出了事,也知道托你来找我最为妥当、你却、你却!”顾仁淮气得几乎语无伦次,抖着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骂:“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顾仁淮气恨道:“你却去投了太子的门路!”
“且不说被太尉府上下知道了,会惹多少麻烦!那太子的车驾,是那么好拦的吗?事后无论缘由,按律皆杖三十,你为了躲我,为了那姜向阳惹出的事儿,去冒那样的险!”
话挑得这么白,还兜头盖脑的骂,顾玉昭自觉心虚,转身,弱弱的说:“我……这不办得挺好的吗?去岁太子回京,被小儿冲撞车驾,不但吩咐免罪,还询问缘由的吗?”
“这些都是我们在德阳楼上亲眼所见,当时九叔你不也在吗?还夸太子贤德,是真君子……”
“虽说按律杖三十,可今早见太子,怎么说我也是去送礼的,再命人杖我三十……没道理啊!”
顾玉昭其实最担心的,是一旦杖责受罚,她这西贝货!容易露馅啊!
但顾仁淮听了,却以为她反应过来,终于知道怕了。又瞅见她如玉白的小脸上,一副神色忐忑的样子,顾仁淮那颗历练许久,早已刚硬冰冷的心,立刻就如面团儿发酵那般软和了下来,怒气也就散了。
他慢慢踱步靠近她,低头看她,柔声劝哄:“昭昭,答应九叔吧。”
“好好呆在翰林院,编书修史是你擅长的,不要勉强自己,去沾染那些不该沾染的权势,你应付不来的。”
“京里除了翰林这个清贵地儿,京畿府、户部、礼部也有不少清闲职缺,你想去哪里,说一声。”
“好不好?”
现上京炙手可热的权势新贵,连跳三级跃升督察司三使之一的顾仁淮,依旧如以前一样,碰见她执拗的时候,低下十二分的身段,低声劝哄她。
昭昭看向他,这人与记忆中第一面那个孤仃少年,那背脊单薄,身形瘦弱阴郁的野犬模样大相径庭。
他现在肩膀宽了,发怒时气势也愈发凌冽,只有看向她的神情,还是与以前一样的。
百般忍让,予取予求。
不管她与顾仁淮之间有什么样跨不过去的障碍,他真心对她好,她知道。
她也真心盼他好。
可他们是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他有自己的仇要报,他有自己的权要去夺,而她也有自己的家人要保护,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匣子的事,你原谅我了?”
“昭昭,”顾仁淮低声笑,“九叔从来没曾怪过你,谈何原谅?”
“嗯。”
话说开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表面上顾玉昭乖巧的道了歉,承认自己错了,但其实她心意已定,只是不想再多做无谓的口舌争执。
那有顾仁淮自己说的那么容易?他有自己的领域要去厮杀,他不可能顾得过来,她顾玉昭也不是把自己的安危、自己的家人、托付于他人保护的人。
那是最危险的路。
她顾玉昭也想如有余力,能庇护自己想庇护的所有人。
顾仁淮离开前,仿佛实在没忍住一般,紧紧的拥了她一下,又迅速放开。
他低声说:“昭昭,不要急着长大,九叔能护住你。”
他又嘱咐:“这次的事,家主那里,我替你遮掩一二。太子那边,你别再凑上前,这事就这么罢了……”
“记住,近期府里若有事招你,别去。”
顾玉昭兀地抬眼,她与顾仁淮相处日久,自是清楚他的话语里有未尽之意。但——
“九叔!”
她喊。
顾仁淮反而笑了,安抚:“别紧张,只是一些你不希望见到的人,安分上下值,有我在,一切安好。”
顾玉昭沉默,点头。
顾仁淮退后两步,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干脆利落的转身,翻飞的袍角消失在月洞门外。
金乌落山,残阳如血。
她呆坐了很久。
愿望总是很美好的,就像黑夜会死去,白昼会重生。
她顾玉昭也会长大。
没有一成不变、始终停留在原地的情谊,世事如此,事实如此。
顾仁淮已经走到了顾宅的二进垂花门外,
外院宽可走马的间道上,此时雅雀无声的肃立着一列整肃待发的卫队,残阳的余光映照着禁刀上装饰精美却冰冷的纹样。
顾仁淮上马,原本肃杀无风的卫队才跟着动了。
宵梆声起,小旗呼啸一声,一众杀神长街打马,见者莫不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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