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玖心跳漏了半拍,脸上却保持着冷静,不动声色微微侧过头。
车厢内乘客众多,熙熙攘攘,光线昏暗不明,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能燎原的热度。
阎妄却能寻得她清澈灵动的小鹿眼,感受她呼出的热气,甜丝丝勾人。
摇曳的玻璃窗荡漾着千篇一律的面孔,眼前人影飘忽不定,耳畔充斥着乘客的喧嚣。
“可以松开了。”
岑玖试图挣扎,手腕却被男生用拇指不轻不重摩挲,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挑衅。
公交车呼啸而过带起的冷风灌进领口,却无法冷却身侧人身上若有似无的滚烫气息。
她顿时有些不自在,偏偏男生还恶劣地用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低低咬字:
“再乱动,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感受什么叫真正的‘禁锢’?”
话音一出,周围乘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却不料被他用胳膊圈得更紧。
耳垂传来湿润的痒酥感,她听见自己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混蛋!”
阎妄却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在她肩窝,闷笑震得她耳膜发麻:
“叫谁混蛋呢?刚才不是某只小兔子主动投怀送抱的吗。”
“……”
岑玖认命般地任他锢住自己,眼神飘向车窗外。
只见琳琅满目的商铺橱窗在车辆倒退中褪去鲜亮的色彩,最终融入深灰色的雾中,消失于视野内。
公交车走走停停,后门一开一合,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乘客。
当报站声“青龙街到了,下车请注意安全”响起时,阎妄身后的两名男生起身离去,车厢内瞬间空旷不少。
他揽过岑玖的肩膀,引导她坐在里座,自己大喇喇往外侧一坐。
离大学城还剩三站,岑玖脑袋抵着起雾的玻璃窗,眼眸无焦距地盯着绿化带。
月季红得似血,狗尾草蔫头耷脑……
阎妄胳膊肘支在椅背上,眼睛眨也不眨凝着她淡漠又迷人的侧颜。
月色阑珊,两人投放在玻璃窗上的虚影模糊又晦涩。
晦涩到两年前同样在摇晃的公交车,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两人,他们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分享着彼此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趣事。
似乎永远都有下一站要抵达的春天。
可是现在,无话可说。
“海大东校区到了,请从后门下车。”
标准的女腔提示音在夜色中回旋,岑玖颤了颤睫毛,毫不意外和身侧人对上视线。
他的目光始终聚焦于她,从起点站到终点站,从秋意萌动到暮色四合,她始终了然于心。
“你让让。”
简短的三个字,是两人重逢后,她第三次对他说出的话语。
既不是对陌生人礼貌的腔调,也不是对熟人客套的语态,而是一种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独特语调。
阎妄心里憋着股说不上来的火,跟吞了根倒刺似的,扎得人喉头直发痒。
他没有多言,直接起身下车。
岑玖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下车。
这个时间段,大学城的学子们都在校外悠闲漫步。
有好姐妹相约在温馨的咖啡厅里小坐,畅谈心事。
也有情侣在湖边相依而行,享受着静谧的时光。
岑玖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向倚靠着站牌的人,他一身黑装,好似与站牌融为一体,又好似车站牌玻璃橱窗内广告中的代言人一般引人注目,惹得人频频侧目。
可是阎妄的视线固执地穿过人潮的裂隙,凝在岑玖单薄的身影上,久久不愿移开,仿佛一下秒人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大共有两个校区,东校区与西校区之间隔着一条河流。
而阎妄与岑玖隔着人山人海的学生,隔着某条难以逾越的禁忌线。
行道树的影子在风中婆娑起舞,枝桠间漏下的月光,在路面上织就一张不断变幻的银网。
远处依稀传来情侣们的嬉笑声,岑玖裹紧薄开衫快步往海大校门口的方向走。
她的影子在路灯下摇晃,碎成无数闪着银光的鱼,游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身后人依旧跟随着,踩着她的影子,不为其他,只想多看她几眼,确保她能够安全到校。
踱步不到五十步,校门口的轮廓已然依稀可见。
她蓦然转身,直愣愣迎上一双隐藏在银灰发丝间的眼睛。
风起,一片片金黄的槐叶打着旋儿落地。
隔开了两人含泪的凝视,也隔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回去吧。”
“再见。”
声线清凌凌斩落。
槐树下的黑影被拉得斜长,长到足以丈量两个世界的距离,长到连背影都成了模糊的雾。
喧闹的校门口像被按下静音键,彼此的呼吸都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阎妄本能想抓住些什么,可掌心的温度终究融化了,只剩下一片潮湿的薄雾。
路灯措不及防熄灭,黑暗吞没了所有色彩,唯有他帽衫下的银灰依旧顽强亮着,俨如深夜永不熄灭的灯塔,却照不亮她早已沉入永昼的孤舟。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大雪纷飞的冬夜,她踩着积雪走向考场,每一步都在雪地里烙下深深的凹痕。
而他亦步亦趋踩着她的影子,直到漫天飞雪将两人的脚印覆盖成邈茫的冥荒。
可现在,他们之间能说的只有再见。
有些春天,早在抵达前就已凋零。
*
国庆七天假,岑玖雷打不动前五天去旧城区找叶羽柠扎堆。
每日傍晚,阎妄总会送她回家,车程中,两人讷口寡言,恒寂无声。
直到第六日,岑玖踏上返回凛江的绿皮火车。
自从2013年七月母亲离世,每年的忌日,她都会手持一束郁金香,静静置于墓碑一侧。
上大学后,除了清明与忌日,她很少回凛江,其余时间都留驻海城。
而今年国庆,她选择回来,只因她与阎妄意外重逢,不再需要如过往般逃避。
这些年,老家的旧楼房始终处于待拆迁状态,但消息传了许久,却迟迟未见行动。
由于老楼没有安装电梯,只能徒步攀登楼梯。
岑玖只背负一个书包,登上五楼并不是难事。
行至四楼时,意外碰见昔日的邻居。
对方满面笑容地与她寒暄:
“是小玖啊!今年十月一你和你哥哥是不是一块回来的?
刚才我还和小阎聊了一会呢,瞧见他手里提着蛋糕胚和奶油呢,定是要亲自为你制作生日蛋糕了。
真是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这手艺,每年都给你整这些花活儿。”
“你们兄妹的感情真是始终如一,他们九泉之下看到这般光景,定然会倍感欣慰。
待到你们各自成家立业,他们方能彻底安心。”
“赶紧上楼吧,别让你哥哥久等了。要是不急着离开,晚上来婶婶家吃饭,婶婶给你们精心准备一番。”
邻居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岑玖却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
她心知肚明,邻居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阎妄已故的父亲,以及自己离世的母亲。
其实在火车站时,她遇到一位慈祥的老奶奶,这位老奶奶同样是他们的旧邻。
母亲去世后,老奶奶对他们关怀备至,总是给放学回家的他们准备各种好吃的。
她还告诉岑玖,自己看见了阎妄,并语重心长地说:
“孩子,怎么没和你哥哥一块回来呀。你们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如今要相依为命了。
等你们将来各自成家立业后,像这样能够单独相处的时间可就少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所有人都在提醒着他们是兄妹,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尽管她的母亲与阎妄的父亲没有正式结为夫妻,但她已经喊了他三年的哥哥。
在所有人眼中,阎妄就是疼爱她的哥哥。
除此之外,别无他论,只能是兄妹。
岑玖在破旧的铁门前伫立了许久,才缓缓掏出钥匙,打开锈蚀的门锁,迈步走进屋内。
扑鼻而来的不再是记忆中潮湿土腥的霉味,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蛋糕香甜与家常菜的诱人香气。
阎妄正在厨房忙碌着。
已有两年没有尝过哥哥亲手制作的蛋糕与菜肴了。
屋内的景象依旧破败,墙皮剥落,窗帘褪色,吊灯摇曳,水管生锈,天花板裂缝……
一切依然如故,维持着老样子。
身处其中的人,也同样没有改变。
今日的天空澄澈通透,阳光透过老旧的阳台泼洒,斑驳光线落了几片到她发丝间,影影绰绰地,和缓地流淌。
她静静望着厨房内那个站在满是蜘蛛网的墙角的人影。
他正专注地在油黄色的蛋糕胚上均匀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白色奶油。
随后,又用黑色巧克力酱在白色奶油上庄重地写下了“生日快乐”四个字。
阎妄手捧蛋糕步出厨房时,岑玖还麻木地矗立在门口的阴影中,沐浴在被烈日投射进来的温暖阳光里,沉浸在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珍贵回忆中。
“初九,洗手吃饭。”
他唇边缠着一个笑容,目光温柔投向门口发愣的人,轻声说出了一句两年前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
「小初九,快点洗手吃饭。」
「赶紧洗手吃饭,全是你爱吃的。」
「吃饭第一步先干什么来,洗手间洗手。」
「哥哥,我这就来了。」
「最爱吃哥哥做的饭菜了。」
「知道知道,第一步先洗手。」
轻薄的字眼滚到记忆的幽邃角落,静静扎根生长,让岑玖的眼眶瞬间洇出红晕。
裹挟着秋意的风一脉一脉浸润氤氲的双眼,搅得人晕头转向。
她目光游离又专注地从男生清黑的瞳孔掠到眼尾的轻扬,总是冷的,犹如薄荷叶的茎。
每当扫向别人时,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唯有淡漠与疏离。
但将目光刺向她时,爱意无处可藏,明晃晃的。
阎妄落拓不羁的眸色一点点张扬,他依然笑着,笑得温柔,一种旁人难以窥见的温柔。
“小寿星也得洗手啊,愣在那里是要我亲自给你洗吗?”
岑玖瞳孔中的漩涡轻微震动了下,她吸吸鼻子,将书包搁在泛黄的裂缝沙发上,缓步走进狭窄的卫生间内。
壁上的方镜异常干净,清晰地映出她的鹅蛋脸。
瓷白的面容,冷调的质感。
走出卫生间时,阎妄正站在橘黄色的阳光中,默默等候着她。
“过来。”他抬起胳膊,微微弯曲着手指招呼她。
动作与记忆中的场景如出一辙,从未变过。
岑玖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慢吞吞走过去落座。
面前的桌子是一张正方形折叠桌,桌板的边缘还环绕着小时候吃泡泡糖收集的熊大熊二的贴画,这些贴画一圈圈围绕着桌面,不知道是吃了多少次的泡泡糖才积累下来的。
两人如同两年前一样,先用餐,再分享蛋糕。
糖醋基围虾,番茄土豆牛腩,辣子鸡丁,双椒斩蛋,菌菇肉丸汤。
每一道菜都是她极为喜爱的,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岑玖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她回老家的事没有告知任何人,仅对叶羽柠提及有事需处理。
她无法洞悉阎妄为何能笃定她会回来,还精心筹备了如此丰盛的菜肴。
这顿饭吃得格外漫长,吃得人心里暖暖的,将彼此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净化了两年间的风霜。
只因这顿饭,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
蛋糕的尺寸恰到好处,只有四寸。
阎妄第一次为她庆祝生日时,曾做了一个六寸的,小小甜蜜他们整整回味了一日。
此后,他为她准备的生日蛋糕都是四寸,确保两人一次性吃完。
阎妄凝神为她插好蜡烛并点燃,轻轻推向她面前。
声线哑:
“初九,生日快乐。”
“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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