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Autumn

蒸锅开始躁动,笼屉缝隙里钻出的白雾裹挟着米香,在厨房顶灯下织成流动的纱幔。

他将腌渍好的鱼片码入瓷碗内,淋上豉油与黄酒,姜丝缠绕其间。

舒尔间,桢桢回忆在脑海中上演:

“你农历生日九月初九的,那我以后叫你初九吧。”

“别怕,我在,他死了活该。”

“阿妄,你这个疤不丑,我不害怕。”

“如果希望我幸福就放手吧。”

初夏的相遇是青涩的萌芽,季夏的离别带着槐花的余温。

热烈绽放又悄然凋零的青春,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三年,就这样被装进记忆的玻璃瓶,成了手心温热却再也无法触碰的往事。

轻暖的微风携着阳台晾衣架上衣物的皂香味袭进鼻腔,侵入呼吸。

岑玖倏忽惊觉有道漆冷的、具有掌控性的视线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眨睫间才发觉眼睛拍起一阵涟漪,雾濛濛地,错愕地和男生对上视线。

旧巷内孤寡的老头们不知为何死活不收兵,只是为一步棋争执得脸红脖子粗。

收音机换成了周璇的《夜上海》,媚得能拧出一缸胭脂水。

阎妄看向她的眼睛浓成一片黑郁,唇角却凝着耐人寻味的笑意,隔空慢悠悠对她比出一个口型。

岑玖指尖掐进照片边角,泛出青白,耳尖窜起的热意一路烧到颈侧。

她假装没看懂,故作镇定地移开视线,落在叶羽柠刚刚换到的《天坑鹰猎》上。

一旁的叶羽柠以为她看得入神,凑过来笑:“怎么样?男主帅吧?”

岑玖回过神来,闷闷回答:

“嗯,帅的。”

__

2015年三小只刚出道那会,全校女生都在疯狂上头,她自然也不例外。

每周放学后都会迫不及待打开手机,热搜榜单必须从头刷到尾,打call打到手抽筋。

某天阎妄喊她吃饭,她直接开启免打扰模式,耳机一戴,沉浸式单曲循环《青春修炼手册》。

直至手机被阎妄抽走才从思绪中抽身。

还抛来一个“我和你朋友掉河里先救谁”的世纪难题的幼稚比拼:

“我和他们谁帅?”

紧接着他凤眸一眯,威胁的话哏哏砸下来:“答不上来?今晚这顿饭,你就饿着吧。”

无奈下,只好干巴巴回应:

“阿妄最帅。”

__

他们一群人几乎从不在外面叫餐,偏爱自己动手,烹饪技艺相当精湛。

四菜一汤,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

岑玖的饭量不大,小半碗米饭下肚,饱腹感满满。

因为是男生做的饭,洗碗的事情自然交给女生。

但叶羽柠没有让岑玖进厨房,毕竟她免费来给他们摄影画海报已经是帮了大忙。

她麻利地收拾好餐桌,把碗盘堆进水池,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在厨房里回荡。

岑玖只好坐在裥棉沙发上,手心还被塞一圆滚滚柑橘。

电视机不知被谁换了台,《独孤天下》的剧情正演绎得如火如荼。

手中的橘子皮剥完,她起身寻垃圾桶。

再折返时,却发现沙发上半躺着一碍眼身影。

唯一一只帕恰狗抱枕被胡乱扣在脸上,只露出一头被日光照得耀眼的银灰发。

岑玖猜不透他为何不去卧室午睡,一双大长腿几乎要触到茶几阴影里。

整个人像只懒得挪窝的巨型犬,偏偏周身气压低得能冰住空气。

厨房内,叶羽柠还在和另一位女生谈笑风生地清洗着碗筷,而其他人似乎都已去午休了。

只余她一人傻愣愣杵在格格不入的沙发和茶几的夹缝中,垂在身侧的左手还虚虚提溜着刚剥完的金灿灿橘子。

失神间,左手中的橘子被人悄然顺走,等她后知后觉瞪圆眼睛时,橘子早被他嚼得汁水横流。

那只抱枕滑落下来,露出他眯出玩味笑意的凤眼。

一阵午风卷过两人交叠的影子,扬起他们凌散的发丝,直勾勾介入彼此眸底。

“你干嘛?”

岑玖沁着丝丝凉意的嗓音,不偏不倚撞上始作俑者灼人的视线。

阎妄却摆出一副摊手状,脸上浮现出一个无辜至极的笑容,但咬字间透出一股子坏劲儿:“真甜。”

甜得腻人,甜得喉管发痒。

她指尖向内收拢,强忍住本能抓他一拳的冲动,抿着唇重新从果盘中拿起一个柑橘。

随后坐在被他占据大半的沙发上,仅剩下的一小块角落。

一边认真剥橘子,一本专注看电视剧里女主如何不择手段成为独孤皇后。

殊不知阎妄早把她搁置于茶几边角的手机顺得比橘子还利索。

密码始终如一,易于解锁。

或者,从来没有更改。

是她的生日「980909」。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添加她的微信。

当初他人间蒸发后,只是为了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不曾想,女孩更为决绝,直接注销了微信账号,将他置于通讯录中,成为一名“已故联系人”。

让他在两年间,无法触及她的身影,甚至连一条消息都无法传达。

叶羽柠从厨房出来时,看到的是岑玖坐在沙发一角,双眼紧紧盯着电视屏幕。

而占据沙发大半空间的人,在悄然间完成了微信添加,贴心备注好“阿妄”,顺手给聊天框摁了个火箭升天的置顶,整套操作行云流水。

完事后,他悄无声息将手机放回原处,又把滑下去的帕恰狗抱枕往脸上怼得严严实实。

睡没睡着不知道,反正电视剧播放声音挺大的。

“小玖,阎在睡觉,去我们卧室吧,带你玩扑克牌。”叶羽柠的影子在地面上流淌,她小心翼翼放轻步履,悄然走近,声音轻柔得如羽毛飘落。

岑玖斜瞥了一眼不知何时已陷入沉睡的男生,轻手轻脚拿起遥控器关闭了电视,随后跟随叶羽柠步入卧室。

殊不知在她起身离去的刹那,藏在抱枕底下假寐的双眸猝然睁开。

事实上,他始终没有入眠。

并不是因为电视的声音过于嘈杂,而是他根本不愿入睡。

他沉浸于有她在身旁的每一刻,倾听她咀嚼橘瓣时的细碎“簌簌”声,感受她轻柔的呼吸韵律。

高考那年的夏天漫长得让人窒息,风都拖拖拉拉没完没了。

可惜他没能抓住她,也没能留住自己,连指尖风都漏得干干净净。

*

整个下午直至黄昏降临,众人又返回那间破旧的“工作室”,各司其职:

写谱的潜心创作,拉弦的尽情演奏,摄影的捕捉精彩瞬间。

唯有阎妄,自始至终蜷缩在那张裥棉沙发上,沉沉入睡。

叶羽柠原本有意挽留岑玖继续共进晚餐,无奈岑玖担心打扰到他们,便以委婉的借口谢绝了。

只是在她离开前,阎妄却先一步出门,只留下一句“有事,晚饭不用等我”。

阎妄与他们并非同属一个学院,除慕睿逸在经济学院外,其余五人皆为音乐学院的大三生。

而阎妄就读于计算机学院,他常常因为有事无法与他们一同用餐,甚至有时也不回来住宿,对于这样的情况,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岑玖临走前,叶羽柠递给她一个柑橘,叮嘱她路上吃解渴。

出来破楼门,拐角处立着一黑影,吓得她心脏砰砰跳。

纯黑连帽卫衣裹得密不透风,嚣张的银灰发却从帽檐缝隙里溢出来。

他懒洋洋倚着墙,帽衫压得低到能当眼罩用,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堪堪露出一双落拓不羁的眉眼。

最要命的是他眼下方还缀着颗泪痣,纯纯一记绝杀。

看似无辜垂坠,垂眸时会闪过一种微妙的落寞。

但只闪一瞬,比野猫挠玻璃还勾人,风一过就收,连片影子都不肯多留。

所以他的冷感时隐时现,潜藏在表层的狂戾与狷介下,界限分明。

这种魅力既A又飒,让人一边在心底咒骂“操,这祖宗真难搞”,一边又馋那副混不吝的劲儿馋到心尖发颤。

旧巷灯柱在夜雾中晕开暖黄光圈,给整条青石板路蒙上一层柔光滤镜。

一道刀风剮过来,门口花花绿绿的野植跟着浪摆,晚风直接让熏香了,冲鼻腔一通乱钻。

门口有块坑坑洼洼的地方,昨夜下得淋漓尽致的大雨,至今没被白天的烈日完全蒸发,徒留一滩脏兮兮的污水。

两人沉默凝眸对方影子在积水中摇晃,仿若两株被移植到错误纬度的植物。

一株在深秋里囤积着未说出口的暖意,另一株却固执地等待季风将绚烂的花期吹回。

积水倒映着弥散着闷热湿度的天空,他们矗立在自己的象限里,连影子都学不会拥抱。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终于凝成水面上层层叠叠、无法闭合的涟漪。

岑玖默不作声地走掉了。

他们的关系似乎真的演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无话可说。

女孩身材苗条,连影子都透着一股子伶仃劲儿。

阎妄故意碾着她的影子追,步履维慢。

上演着你逃我追的戏码,誓要演绎到地老天荒。

走出颓败的旧巷,前方的金枝槐大道同样破破烂烂,跟身后的鬼样子半斤八两。

枯槐叶落在两人肩头,风扯着衣角往反方向吹,像要把没说出口的思念全搅进十月的潮气里,黏糊糊缠着人不撒手。

旧城区难以打到车,岑玖决定前往公交站牌候车。

行道上乌泱泱站满一群刚下班的打工族,他们或神色怠倦,或阖眼养神。

公交车大约每三十分钟一班,她往人群里一站,瞬间把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自动静音。

落日的残晖往她发梢上一泼,扎眼的昳丽,俨然天幕中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

阎妄不知隐匿在人群中的哪个角落,只是压低帽衫,一动不动凝着剥柑橘的女孩。

他的心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辈子非她不可。

无论多久他都等,等她心甘情愿栽进他手里。

少年的野心从来不是原罪,是混沌人间最野的火,最璀璨的救赎。

最后一瓣橘子滑入嘴中,公交车顶灯在雾蓝暮色中劈出一道彩光,直直落进每位候车人的眼眸。

大概是由于等待这班车的人实在太多,岑玖在推搡间挤上了车,和许多人一样,只能握着扶手站立。

前方的人群不知何故再次涌动,她握着扶手的手猛然松开,整个人踉踉跄跄往后欲倒时,腰间陡然间横出一胳膊,后背“砰”地撞上结实的肌理。

滚烫的温度透过镂空薄开衫,丝丝传至她的肌肤,耳根局促地发红。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被半禁锢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尴尬瞬间涌上头颅,想连忙逃脱时,头顶压下来一道憋着笑意的低哑声线:“别动。”

是阎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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