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眼睛在潮湿楼梯间,隔着飘渺的烟雾,猝不及防地,惶乱地,静穆地撞上了。
阎妄的瞳孔深处蛰伏着某种禁忌的漩涡,他不加掩饰,直勾勾锁死站在最底层台阶上的女孩。
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燃起半分不耐,不屑,厌恶,唯有**裸的爱意。
可偏偏这双淬着冰与火的黑眸,却让岑玖在每次试图聚焦的刹那就坠入失重的深渊。
清醒不过瞬息,沦陷却是永恒轮回,她俨如被蛛丝缠缚的蝴蝶,在清醒与沉沦的边境被反复撕裂。
那声深埋于喉咙的“阿妄”,此刻沉甸甸压着七百多次月沉星隐,无法唤出声。
或者说,不敢唤出声。
岑玖舒出一口气,顶着斜歪着坑洼处凝着经年污垢的门板男生的灼热目光,拾级而上,一步一阶。
最终堪堪悬停于最后一台阶,若荑手指沾了灰和铁屑,手心沾了阴暗,声音轻得似要碎在艳阳天里:“你让让。”
阎妄的视野似乎很窄小,只能圈得住她。
女孩黑色的长发铺陈在身后,镂空薄开衫裹着纤秾身形,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月牙胎记,像被月光吻过的印痕。
轮廓清晰的冷感脸总是流露着遥不可及的疏离。
好似两年前所有的亲近和眷恋已化为云烟,沉落在高考完的那年长夏,无迹可寻。
阎妄掐断烟,指尖一弹,稳当当落入墙角堆叠垃圾的黑塑料袋内。
“初九。”
他忽地弯下腰,唇边逸散的滚烫气息,无声灌入她发涩的鼻腔,一点点暖着她的呼吸。
熟悉到骨子里的声线,专属于他一个人的独特称呼,此刻强势入侵,擒住她那颗跌跌撞撞两年的心脏。
弯腰的人就这样静静望着脊背僵硬的人,手却不自觉握成拳状。
虽然唇角勾着笑,但含情的眼底一滩薄凉。
“吱吱吱……”
楼下不知是哪户的门板,见鬼似地打破两人无声的交锋。
岑玖内敛般地抿唇,发出涩涩的低音:
“你让让。”
和先前那句复制粘贴似的,连音调都没变,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不存在。
阎妄直起腰身,黑卫衣松松垮垮坠在腰际,在女孩平平静静的目光中,转动把手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失真吉他声,鼓点砸在残垣墙面上又弹回耳膜。
“进去吧,他们在排练。”阎妄谐谑的眼神将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小姑娘惊魂未定的模样如当年一般,呆傻呆傻的,怪可爱。
岑玖斜剐着他,木木地用眼光捕捉他眼底明晃晃的笑意,默不作声走进可见度低的一片潮湿的“工作室”。
“工作室”墙壁由裸露的红砖砌成,裂缝中渗出经年的潮气。
壁面上贴满褪色的乐队海报,边缘卷起褶皱,角落的「自由乐队」巡演照片被烟头烫出焦痕。
排练区中央,鼓组占据着统治地位,鼓手踩着踏板,军鼓与底鼓的碰撞声在狭小空间内作响,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扑落。
主唱倚在麦克风支架上,每一句歌词都像用指甲刮过黑板,尖锐而刺痛神经。
角落里堆满被摔出凹痕的芬达吉他、缠着电线的失真踏板……
沾满啤酒渍的破沙发瘫在墙边,上面散落着皱巴巴的速写谱和空烟盒,偶尔被鼓风机带起的风掀动一角。
空气中弥散着潮湿的霉味与烟草气息,混着音箱散热孔飘出的焦香。
所有乐器同时轰鸣,空气开始震颤。
他们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在破敝墙面上张牙舞爪,宛如一群挣脱牢笼的野兽。
这方狭小的空间是躁动的灵魂栖息的巢穴,每一道裂缝都浸透了永不妥协的热血与叛逆。
见岑玖出现在大家视野内,一群人才停下手中的乐器,乐呵呵朝她涌去。
“小玖你来了。”叶羽柠熟络地挽上她的臂弯,引她往破沙发上坐。
岑玖把双肩包拿下来抱在胸前,平扫众人一眼:“嗯,我把单反和画本拿来了,你们要接着排练吗?”
“当然,我们可等着你记录下这美好的瞬间呢。”鼓手林宥澈拍了拍鼓槌,咧嘴一笑。
主唱慕睿逸定定凝眸她,眼含笑意道:
“小玖,你千万别骄傲,随意发挥。”
“好,我尽量。”某道赤条条的目光落在身上,岑玖不动声色吞咽一下,清清淡淡回话。
她走到一侧架好单反,调好焦距和光圈,朝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
音乐再度响起,她努力让自己沉浸在旋律中。
快门声跟鼓点踩着同一拍子,镜头框住每个舞动的身影,却在扫过某个慵倦靠谱架的黑色身影时,她总会怔愣片刻。
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2016年那个与蝉鸣共振的仲夏,那个为她单独演奏贝斯的仲夏,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仲夏。
此刻,男生眼睑下虽没吊着乌青,却一幅冷冷的委靡。
融混在一个扎眼的群体里,却是最会惹人眼红的一枚。
画本上也逐渐勾勒出大家沉醉于音乐时的神态,笔尖在纸上跳跃,好似也在和着节拍。
整个“工作室”密不通风,屋外正阳光线无法投射进来,唯有顶板老式的钨丝灯泡滋滋投射下橘黄光晕。
洒在每个一头栽进自由里的人身上。
鼓点最后一个节拍沉落,岑玖手中的画笔恰好点缀完最后一个圆点,一个象征自由的圆点。
她抬眸,视线本能地去寻某个身影,男生冷劲的手指不知何时夹着一烟蒂。
他于袅袅烟雾中掀起一帘眼皮,在假装不经意的环视中,才将目光落到被单反遮住嘴唇的女孩眉眼上。
好巧不巧的,岑玖的目光也正投向他,两人视线隔着几抹晃动着人影相碰于虚空。
她的眼睛很美,俨如画龙点睛之笔,只需看上一眼,即可被卷入无尽深渊。
阎妄见到她第一面时,便被她灵动的小鹿眼勾走了魂,勾勾手指就能让他心甘情愿跳进她的桃花劫。
“小玖,我上镜是不是很丑啊。”叶羽柠耸拉着脸来到她身边,拿起单反一张张翻看。
越往后翻,眼睛越亮,对岑玖的摄影技术连连赞叹:
“小玖,你的拍照技术也太好了吧,把我们拍得都很不错,尤其是阎。”
其余人也凑上来,睁着大眼睛看着照片,纷纷夸赞岑玖的拍照技术。
“小玖,你的技术一如既往的好,比高中时又高了一个层次。”慕睿逸对她的夸赞毫不吝啬。
一群人知道两人自高中起就是同班同学,都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优等生。
又以同样的分数杀进同一所大学的同一校区,不禁让人感叹他们的缘分。
斜靠着墙体没凑过去的阎妄,眯眼睨着身影紧贴的两人,嗤笑一声掐灭猩红火星,烟头精准坠入垃圾桶,连姿势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颓劲儿。
独占欲在心中反复翻搅,可他却懒腰一伸,眼底掠过一抹暗芒。
随后甩手就走,门板在身后“砰”地闭合。
一声巨响震得墙灰扬扬往下落,众人齐刷刷打了个激灵,脖颈僵在半空。
面面相觑后才发觉是阎妄已经离开,这才收回神思,陆续地离开“工作室”。
乐队成立之初,众人为了节省开支,特意在城南区租得最便宜的一栋破旧楼房。
一群穷得叮当响的疯子用最少的钱撬动最大的梦想。
老破小三层楼直接包圆两层,底层那间漏风的破屋子住着一位六七十的小老太。
楼上一整层权当宿舍,连房东都懒得收的鬼地方,倒成了他们最硬核的根据地。
叶羽柠帮着岑玖收拾好书包后,才缓缓踏上楼梯。
三楼这层简直像是两个次元,楼下的破“工作室”跟这里压根没法比。
满屋子的简洁风透着股舒适感,露天阳台敞着,金灿灿的阳光泼进来,把整个空间都照得透亮。
空气中没有潮湿苦涩的霉味,只飘着让人想赖在沙发上的慵懒因子,混着淡淡的槐花香。
“小玖,我们这里共有四间卧室。我和另一位女生合住一间,而阎独自住在最小的一间。其余四个男生两两合住。”
叶羽柠将岑玖的书包立在玄关柜面上,认真向她解释。
“我们乐队从大一开学成立,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我们投身于摇滚乐,并非单纯为了盈利,而是希望借助音乐的力量自给自足,让更多人听见我们的声音。
这种‘搞钱’方式很酷,所以我们聚在一起,共同追求这个梦想。”
“挺好的。”岑玖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话锋一转:“你口中的阎为什么你们都叫单字?”
她听得有点别扭。
叶羽柠凑近她,压低声音解释:
“我和其他人一开始是想叫他阿妄的,但他不允许我们这样叫他,他说只能一个人这样叫,所以我们才叫他阎的。”
她撇着嘴小声咕哝:
“也不知道是谁能这样叫他,总该不会是家里人吧。”
岑玖垂在身侧的手倏忽握成拳状,指甲深深嵌入软肉。
阎妄不喜欢音乐,她百分百确定。
可他现在为何沉迷于摇滚乐?
为何会选择住在这样一栋破楼房里?
为何要辛苦地兼职挣钱?
更为甚者,为何不允许其他人称呼他为“阿妄”?
一连串的疑问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已。
露天阳台外虹销雨霁,惠风和畅,清薄得正好。
纷纷洒洒中漏下一束光线落在岑玖卷睫,鼻翼,侧颜上。
她眸底流光一转,阳光驱驰昏暗的角落里,傲骨和不驯醉在阎妄眉眼的澄澈间,循入惹眼的银灰发间。
是她在某个蝉鸣煽动的林荫下,醉酒时嘟囔着“喜欢”,他便将发染成她最爱的颜色。
如今却嚣张地昭告天下,这抹银灰是他为她驯服的獠牙。
“小玖,我们看会电视吧,他们在做饭,做好会叫我们的。”
岑玖不着痕迹地敛回视线,和叶羽柠坐在裥棉沙发中央。
电视是老式的熊猫牌电视机,屏幕只有十四英寸大小,四角微微泛黄。
频道数字一格一格跳动,偶尔夹杂着沙沙的静电噪音,直到《排球女将》集体为小鹿纯子加油的画面骤然清晰。
叶羽柠感到索然无味,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节目上。
于是随手调换下一个频道,屏幕上恰巧出现《霍元甲》的画面。
她跟着主题曲哼唱:
“万里长城永不倒”
“千里黄河水滔滔。”
或许是对音乐怀有太过炽热的爱,连八十年代粤语金曲都能信手拈来,沉醉其中。
正午太阳高度角最大,温馨的出租屋内到处是热乎乎的。
巷尾忽而飘来烤红薯的甜香,混着烟味、樟脑味,还有不知谁家腌的酸白菜味。
岑玖在茶几边柜摸出一张六寸照片,上面是摇滚乐队的七个人,他们或站或坐,神态各异,但都流露出一种不羁和激情。
尖细指尖落在最右侧的贝斯手身上,男生五官锋锐,眉目上挑,眼尾勾出的戾气比舞台灯光还野。
攻击力拉满的架势,愣是让人上瘾,就跟被下了蛊似的,明知他眼底的狠劲儿能吞人,还是鬼迷心窍跟着那一片煽动的幽翳走。
宛如深海中迷失方向的鲨鱼,又似找不到南北的知更鸟。
将照片反转过来,背面龙飞凤舞写着“致我们装不下的青春”,跟非主流签名档似的,带着独特的青春印记。
身侧的叶羽柠还在哼着:
“哪个愿臣虏自认”
“因为畏缩与忍让”
“人家骄气日盛”
厨房内铁锅里的油星在热浪中噼啪作响,砂锅里咕嘟冒泡的排骨汤传来诱人的香气。
岑玖隔着蒸汽中氤氲成朦胧的水汽,望向站在电磁炉前的阎妄。
“万里长城永不倒”
“千里黄河水滔滔”
“哪个愿臣虏自认”
“因为畏缩与忍让”
“人家骄气日盛”
——《万里长城永不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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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Autu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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