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纥奚冽这一上来,江霁月睡意全无。
她不可能当着一个高壮男人的面毫无防备地睡下,只得端端正正坐着,硬着头皮听马车中唯一长了嘴的宋娘絮絮念着。
“殿下心细如尘,这一路贴身护卫,定能把姑娘平安送至玄京。”
江霁月虚虚牵唇,微微低头,说道:“多谢殿下。”
“不必言谢,职责所在。”纥奚冽淡淡道。
宋娘左右看看,又再接再厉道:“还得是殿下,若换了旁人,怕是无法在先前的刺杀中护住姑娘呢!”
纥奚冽启唇叫止,声音微微带有了警示意味:“宋娘。”
“哎!哎!不说,不说了。”嘴上这么说,宋娘却偷偷凑近江霁月,附耳道,“我家殿下就是这样,能力高却低调。”
这声音不小,被她搭话的江霁月和她话中的纥奚冽都很尴尬。
江霁月抿唇,报之一笑,没再说什么。
纥奚冽大抵也是发现自己上马车后,整个马车内的气氛都变得低沉。他扭头敲响车窗,金刃听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与银锋背千字文。”
金刃:……
银锋耐不住委屈,问道:“为何啊?”
“要你背就背,叫什么。”金刃拍了一下银锋脑袋,率先开了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银锋没办法,接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两人这般交替背了下去,纥奚冽背靠马车壁,沉静地听着。
两个少年背完“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便卡了壳,纥奚冽敛睫,缓缓吐字道:“资父事君,曰严与敬。”
金刃立刻接口背了下去,但后头还是时漏时忘,纥奚冽也就一直以温醇的声音时不时提醒两个少年。
江霁月头靠在另一侧的马车上,听狭小马车中回荡的念书声,心中一句一句地跟着,仿佛回到了尚在闺中春诵夏弦的时光里。
一时听得有些沉醉,马车轮子压过路上凸起的石头,江霁月没防备,身子一轻,稳住平衡的步子又被堆叠在脚下的被衾一绊,整个人就跌了出去。
纥奚冽下意识伸手扶护,江霁月双手撑在他的肩头,感知他放在她腰际温热的手,肩上还压着他的绒氅,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银丹草气味。
纥奚冽的大脑迟钝了片刻,眼前的女子微微抬目仰看他,杏脸桃腮,浅淡春山,熟稔的兰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更使得他目眩。
背千字文的金刃听见了马车中的异样声响,敲敲马车窗口,问道:“殿下,发生了何事?”
江霁月率先回神,推开他的肩头,后撤步子福身一礼。
纥奚冽敛睫,说道:“无事,继续。”
“多谢殿下相护。”江霁月声如蚊呐,轻声道。
“不必言谢。”纥奚冽微微蹙眉,突然意识到这一路她跟他说的谢谢太多了……他有做什么吗?
一旁的宋娘脸都快笑僵了,这两个小娃娃,老天都在牵线做媒,估计走这一路到了玄京,必是“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
真好啊,出宫之前还能看殿下成家,迎进来的皇子妃还是这般小意温柔的女子。
纥奚冽是她看着长大的,可惜这孩子从小就老成,一点也不可爱,长大了性子闷,从不主动与贵女们相交,平日里的宴席,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全然不给旁人牵线的机会。左右他不太受宠,贵族也就不坚持把自家闺女嫁给他。陛下也常忽视他,更别说给他婚配了。
宋娘有时候真的会绝望地想:她家这才貌双全、文韬武略的殿下最终是不是要孤独终老?
愁啊,真愁。
不过现在定然是不需要愁了!
宋娘心里盘算得清楚。北澜人多少都是有些看不起南泽人的,江姑娘到了北澜,其他皇子多半不会要她,况且如今南泽战败,南泽派来和亲的姑娘身后可以说是一点倚仗也没有,陛下不喜欢殿下,将对他无益处的女子指给他,正合陛下心意。
总之十有**这两个能成一对儿,眼见着这感情升温,说不定在她离宫前还能讨杯喜酒喝。
这么想着,宋娘更是乐得眉开眼笑。
而江霁月和纥奚冽心底也在想事情。
江霁月心中思索,到了玄京,最大的可能是最先提出想要她的人将她带走,而此事没有宋娘想的那样好,莫说皇子妃之位,怕是连个名分都没有,领进宫里便是当女婢的命。北澜本就想羞辱南泽,不可能会让她好过到哪里去。
至于纥奚冽,他在想派人来刺杀的究竟是谁的人。
现今宫中,三皇子纥奚良乔和八皇子纥奚逯白与他最是不对付,总寻着机会打压他、陷害他、羞辱他,照此推算,派人来杀江霁月嫁祸于他,也像他们两个的手笔。
可纥奚冽一开始就把他们两个排除了。
江霁月就是纥奚良乔出言央着父皇要来的,他性情放荡,最爱美人,对皇位没什么想法,平日欺辱纥奚冽也只是因为纥奚良乔本身喜欢仗势欺人。所以,他不太可能是那个杀江霁月嫁祸于他的人。而纥奚逯白没脑子,平时就跟在纥奚良乔的身后,指哪打哪,更不可能自己生出陷害他的主意。
剩下的……
大皇兄纥奚尔照敦厚良善,从小便接济不受宠的纥奚冽,若想对纥奚冽出手,早在他小时便能将威胁掐死,不可能让他长到这么大,还时不时帮扶一把。
二公主纥奚云筝倒是十分有野心,与大皇兄皆是储位竞争者,为了对付大皇兄,对平素与他亲近的纥奚冽下手也有可能。可她为人从不耍阴招,也十分厚待女子,没可能为了中伤纥奚冽对同为女子的江霁月下手。
四公主纥奚夏宁患有哑症,只与七公主纥奚凉月走得近,与世无争。虽然碰见纥奚冽就扭头走,但纥奚冽也没惹过她,没必要让她费心劳力算计他。
五皇子纥奚敏炎,纥奚冽跟他没什么交集,两人关系一般,见面点个头,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受生母影响,信佛,手上终年绕着一圈佛珠,同样与世无争,纥奚冽想不出如果是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七公主与四公主一样,没什么好怀疑的。
他心中细细数过北澜皇嗣,每个人的嫌疑不大,加起来还没有纥奚赤琮多。
北澜皇,他的父皇,该是与他骨血相连的人。这么多年,无论纥奚冽长成什么模样,纥奚赤琮都不闻不问,有时见到他,眸底还会露出嫌恶、以及嫌恶以外的不明情绪。
上个月北澜皇宫有刺客,剑锋直向纥奚赤琮而去,离纥奚赤琮并不近的纥奚冽见状上前以身相护。可刺客拿下后,纥奚赤琮待这个儿子不闻不问,连养身的补品都不曾派人送来。
现今出玄京迎赔礼,也是纥奚赤琮的授意。
如果是纥奚赤琮,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马车外的两个少年又卡了壳,这回良久没听到纥奚冽提醒,金刃又问道:“殿下,真的无事吗?”
纥奚冽收回思绪,说道:“无事,继续。”
……
队伍行至玄京,半路没再出来刺客。
在入玄京前,纥奚冽先拿走了自己的绒氅,又从马车上下来,继续骑马前行。
宋娘徐徐道:“一会儿到了宫里,会有专门的人带姑娘去梳洗打扮,等殿下与大将军进殿,姑娘就可以跟着一起进去了。”
大将军。
江霁月思索,应当是最开始护送她的那个中年将军,这些日子他应当也在,只是在护送前面那些赔礼,后面的赔礼与江霁月由纥奚冽负责。
马车徐徐入了宫门,江霁月的行李被人送去给她暂时安顿的地方,而她则被一群宫婢引着入了浴房沐浴梳妆。
宫婢送进来的衣裳颇具北澜特色,明艳鲜活,嵌着好几层兽毛,衣料的厚度也比她自己穿进来的衣裳强,换上这身,应当就不惧北澜风雪了。
江霁月展臂由着宫婢伺候换上,可随着一件件衣裳的上身,她却觉出十分的不对来。直到全部衣服上了身,宫婢手中的托盘上再无衣物,江霁月悬着的心才死了。
一向从容冷淡的人娇美花靥浮上几层红晕,她捂着胸口,艰难道:“是不是少了什么?”
南泽虽炎热,但衣裳只能薄,不能露,现今锁骨至胸口以上都袒露在空气中,领口也微微敞开,露出微微泛红的雪白肌肤,让她又冷又羞,身上火与冰两重天,要多难捱有多难捱。
送衣裳的宫婢不知道她在介意什么,还以为她诚心相问,睁着鹿似的眼,认真道:“没有,都在这了。”
“那、那外面有无披风或大氅?”江霁月艰涩道。
宫婢被她问得有些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没有了,三殿下吩咐的就是这些。”
三殿下?
这位三殿下应当就是点名要她来的人。
那人要她穿这种东西,怕是除了北澜风俗如此之外,还带了点自己的心思。毕竟现在看眼前的宫婢,也没人穿这么暴露。大冬天穿这么凉快,不是情趣就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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