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阳光穿过幽篁舍的雕花窗棂,在楚寒玉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光影。
他缓缓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昨夜恢复记忆时经脉撕裂的剧痛仍残留在骨髓深处。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钝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棱在血脉中游走,连转动脖颈都能感受到经脉间传来的牵扯感。
床榻边垂落的冰蓝色帷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隐约可见外间攒动的人影,那些人影如同水墨画中晕染的轮廓,在半梦半醒间摇曳不定,又像是记忆深处模糊的幻影,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师尊醒了!”一声惊呼打破寂静,十七八个弟子挤在门口,推搡间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有人捧着刚采的千年灵参,暗红的参须垂落如凝血,参体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有人攥着写满批注的《遥川剑诀》,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干枯的剑花标本,那是他们十年间反复研读留下的痕迹。
最前排的小弟子怀里抱着描金食盒,盒盖缝隙里飘出的桂花蜜香混着檀木气息,在空气中织成温柔的网,却掩盖不住众人紧张又激动的情绪。
大弟子红着眼眶上前半步,又生生止住,喉间溢出压抑的哽咽:“十年了......弟子们以为再也见不到您......”
他的声音颤抖得如同深秋的残叶,十年间积压的思念与悲戚,在这一刻化作滚烫的热泪滚落,滴在衣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
一个年纪稍小的女弟子忍不住啜泣出声,用袖口慌乱地擦拭着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奔涌的泪水。
楚寒玉撑着雕花床头坐起,宽大的月白中衣滑落肩头,露出锁骨处尚未消退的魔纹烙痕。
那些暗紫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盘踞在肌肤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经历的惨烈。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都围在这儿做什么?”
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身着玄色龙纹的身影,瞳孔微微收缩——那是晓镜吟带来的御前侍卫,暗纹金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与遥川峰素色劲装格格不入。
金线绣成的云纹蜿蜒如龙,每一道褶皱都透着皇家的威严,却与这山野间的剑气格格不入,就像是闯入清净之地的不速之客。
演武场上,清霜剑悬浮在楚寒玉掌心,剑身霜纹随着呼吸明灭不定。
“一个一个来。”他斜倚在观武席的白玉栏杆上,指尖轻点剑柄,“能接住我三招,便准下山三日。”
话音未落,人群中已跃出个红衣弟子,玉剑挽出七朵剑花,剑尖带起的破空声如同凤鸣。
然而在触及楚寒玉随意挥出的剑气时,剑穗瞬间结冰碎裂,冰晶如星子般散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剑意在心,不在形。”楚寒玉起身踱步,玄色长靴碾碎地上的冰晶,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破碎的梦境上。
“十年前教你们的‘破妄十三式’,都喂给御剑的仙鹤了?”他突然旋身,清霜剑化作流光,眨眼间挑飞三名御前侍卫的佩刀,寒芒停在其中一人咽喉三寸处。
刀刃坠地的声响惊起林间飞鸟,那侍卫喉结滚动,能清晰感受到剑尖传来的刺骨寒意。
“连最基础的‘寒江映月’都使不利索,当真是在皇宫养尊处优惯了?我看你们是被那些绫罗绸缎、珍馐美馔迷了眼,连握剑的手都软得跟豆腐似的!”
楚寒玉的声音冰冷如霜,却藏不住语气里的失望与痛心,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被剑尖抵住的侍卫扑通跪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师尊恕罪!自您陨落,臣等......臣等再未专心练剑......”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十年间宫廷里的尔虞我诈,早已磨去了曾经的锐气。
演武场陷入死寂,唯有清霜剑的嗡鸣声在空气中震颤,如同遥远的战鼓,叩击着每个人的心弦。
楚寒玉望着满地狼藉,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遥川峰——那时弟子们天不亮便在剑冢前练剑,剑意凝成的霜花能挂满整座山峰,如今眼前这些生疏的剑招,让他胸中腾起无名之火。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那些关于往昔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将他淹没。
夕阳西沉时,演武场上只剩十二道身影。天边的晚霞如同被血染透的锦缎,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楚寒玉将清霜剑收入剑匣,目光最后落在晓镜吟身上。
帝王褪去玄色龙袍,换了身素色劲装,发间玉冠却仍镶着东珠。
他的玄铁剑刃缺口密布,虎口处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暗红痕迹,可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让楚寒玉想起少年时那个在剑冢前一坐就是整夜的倔强身影。
那时的晓镜吟,眼中满是对剑道的执着与憧憬,而如今,那双眼睛里多了岁月沉淀的沧桑与坚定。
“去瀑布下。”楚寒玉转身时,清霜剑擦着晓镜吟耳畔飞过,钉入三丈外的古松,树干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练不好‘风雪渡’,今晚便不用睡了。
别以为当了皇帝就可以糊弄了事,在我这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却在转身的瞬间,目光不自觉地在晓镜吟身上多停留了半秒。
后山瀑布轰鸣如雷,水雾裹挟着刺骨寒意,将整个山谷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楚寒玉坐在寒潭边的青石上,看着弟子们在瀑布下练习踏水而行。
飞溅的水花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银针。晓镜吟站在队伍最前端,每一次跃起都精准落在清霜剑凝成的冰莲上,白色的水雾中,他的身影如同孤鹤般优雅。
却在第十七个冰莲处,被突然卷起的罡风掀入寒潭,水花四溅,如同破碎的琉璃。
“废物!连这点小风都躲不过,我看你这十年在皇宫是养了一身肥肉,把剑都忘了吧!”
楚寒玉甩袖起身,清霜剑瞬间结成冰桥。他拎起浑身湿透的晓镜吟,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肌肤,那寒意顺着指尖直窜心底,让他心头一颤。
“当了皇帝,连这点小风都扛不住?我当初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他的语气严厉,却在接触到晓镜吟倔强的目光时,内心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晓镜吟抹去脸上的水珠,睫毛上还挂着冰晶:“师尊当年说过,剑在人在。”
他突然握住楚寒玉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弟子的剑,永远只为师尊而挥。”
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击在楚寒玉的心坎上,十年前的记忆再次翻涌——那个跪在剑冢前,发誓要成为最强剑客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的帝王渐渐重叠。
楚寒玉瞳孔骤缩,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时,却被晓镜吟从背后抱住。
帝王的龙纹腰带垂落,将两人身影笼在阴影里,熟悉的雪松香混着水雾涌入鼻腔。
“十年了,师尊......”晓镜吟的声音贴着耳畔,带着压抑的颤抖,“这十年,弟子踏遍八荒,寻遍三千世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饱含着十年的思念与执着。
“放肆!谁准你动手动脚的?眼里还有没有尊师重道!”
楚寒玉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山谷间,晓镜吟的脸颊瞬间红肿。
他却笑了,伸手抚上楚寒玉泛红的指尖:“打得好。”说着突然扣住楚寒玉的腰,将人抵在冰凉的山石上,“但这一次,弟子绝不会再放手。”
他的眼神炽热而坚定,仿佛要将十年的遗憾全部弥补。
清霜剑突然发出龙吟,剑身霜纹暴涨。楚寒玉挣扎间,后腰撞上凸起的岩石,疼得闷哼一声。
这细微的声响却让晓镜吟猛然清醒,他慌乱后退半步,喉结上下滚动:“弟子失态......”他的声音带着懊悔,却又难掩眼中的深情。
“认真修炼!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再敢有下次,我把你丢到剑冢去面壁十年!”
楚寒玉整理着凌乱的衣襟,耳尖泛红,“若再分心,就去寒潭底跪上三日三夜!”
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晓镜吟的眼睛,生怕自己会沉溺在那片深情之中。
夜色渐浓时,最后一个弟子完成了修炼。山间的夜来得格外早,月亮爬上树梢,洒下清冷的光辉。
楚寒玉坐在潭边擦拭清霜剑,余光瞥见晓镜吟仍在瀑布下反复练习。
帝王的身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每一次挥剑都带起冰棱,却始终差了半分火候。
瀑布的轰鸣声中,夹杂着他沉重的喘息声,那声音里有不甘,有倔强,更有对楚寒玉的执着。
“还没好?你是猪脑子吗?教了这么久连个‘风雪渡’都学不会!”
楚寒玉端起石桌上的茶盏,却因指尖发颤,青瓷杯“啪嗒”一声跌在青石上。
茶水泼溅的瞬间,晓镜吟突然掠至眼前,却因收势不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楚寒玉甚至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未干的水珠,以及晓镜吟眼底翻涌的炽热与紧张。
晓镜吟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那是长时间练剑导致的内伤。
“混账!放开我,成何体统!”楚寒玉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晓镜吟扣住手腕。
帝王的呼吸炽热,喷洒在颈侧:“师尊......”话音未落,又是一记耳光甩在晓镜吟脸上,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鲜明指痕。
这一巴掌,似乎也打在了楚寒玉自己的心上,他能感受到晓镜吟身体的僵硬,以及那隐藏在倔强背后的脆弱。
晓镜吟松开手,垂眸退开。
月光落在他红肿的脸颊上,眼底泛起一层水雾,像被主人训斥的小狗般委屈。
他咬着下唇,声音带着鼻音:“弟子知错......”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内心的失落,“只是......只是太久没见到师尊,一时......”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渴望与委屈。
“师尊就不能......就不能对弟子心软一次吗?”他捡起地上的玄铁剑,重新踏入瀑布,脚步却有些虚浮,“请师尊再给弟子......一个时辰。”
他的声音坚定而温柔,仿佛在承诺着什么。瀑布的水花再次打湿他的衣衫,却浇不灭他眼中的炽热,只是那炽热中,多了一丝被训斥后的黯淡。
一个半时辰后,晓镜吟终于完成整套剑式。
他单膝跪在楚寒玉面前,浑身湿透的劲装紧贴身躯,勾勒出精瘦却有力的轮廓:“弟子......勉强过关。”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雨水顺着下巴滴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楚寒玉别过脸,将小弟子先前送来的云纹食盒推过去。
盒中整齐码着桃花酥与茯苓糕,还放着一盅温好的百合莲子羹,袅袅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吃完回去休息。”
他刻意放软了声音,却在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声。
他猛地回头,正撞见晓镜吟扯开上衣,露出布满伤痕的后背。
狰狞的疤痕纵横交错,有的呈爪痕状,有的如剑劈斧砍,那是十年前魔尊偷袭时,为护他留下的旧伤。
那些伤痕如同扭曲的藤蔓,爬满了整个后背,每一道疤痕都诉说着曾经的惨烈。“师尊看。”
晓镜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些伤,弟子从未让太医治过。”
他转身时,月光照亮胸口的玉佩,正是楚寒玉转世前注入残魂的那一块,“每一道疤,都在提醒弟子......一定要找到您。”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伤痕,仿佛在抚摸着珍贵的宝物,眼中满是眷恋与坚定。
楚寒玉握紧清霜剑,剑身霜纹剧烈震颤。
记忆如潮水翻涌,十年前少年晓镜吟在他面前立誓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的帝王渐渐重叠。
那时的晓镜吟,会在练剑累了时靠在他肩上小憩;会在他讲解剑诀时,用崇拜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而如今,这个曾经的少年,为了寻找他,不惜历经千辛万苦,身上布满了岁月的伤痕。他别过脸,声音发闷:“知道了,下去吧。”
他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
晓镜吟却突然上前,将人搂入怀中。这一次,楚寒玉没有挣扎。
帝王的心跳声透过胸膛传来,混着瀑布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疼。
“师尊,”晓镜吟的下巴抵在他发顶,“这次换弟子守着您。”温热的呼吸拂过发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楚寒玉能感受到晓镜吟手臂的力度,那是害怕失去的紧张,也是终于重逢的安心。
这一刻,十年的分离,十年的思念,都在这个拥抱中得到了释放。
幽篁舍的烛火在夜色中摇曳,清霜剑突然发出低鸣。
楚寒玉望着怀中的玉简,上面的密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父母用性命守护的秘密,也是揭开十年前阴谋的关键。
而此刻,他身后的帝王正用体温驱散寒意,让他想起遥川峰上,那个总爱缠着他学剑的少年,还有那些一同在月下练剑、谈天说地的往昔岁月。
那些美好的回忆,如同璀璨的星辰,在他的脑海中闪烁。
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充满艰险,但有晓镜吟在身边,他不再感到孤单。
清霜剑的低鸣,仿佛在诉说着新的征程即将开始,而他们,将携手面对未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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