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树林阴风阵阵,风沙相交接连摧折,四下无人之地静得吓人。
月色勉强穿过荫蔽,眷顾这片土地。
朦胧的光线下,一个黑影缓慢前行。
当它行至月光下,身形便展露无余。你很难分得清这是只狗还是匹狼,通体全黑,一双幽绿的眼睛在发着光,体型如大型犬一般,毛茸茸的尾巴耷拉在地上拖行。
它的身形不稳,时不时一下踉跄,藏在黑色毛发下的伤口不太明显,流出的黑红血液更是容易忽略,要不是周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没人会知道这具身体伤得多严重。血液随着身体的晃动甩到地上,沾湿了土壤,很明显它的身上有着不小的伤口。
他往前行着,思绪昏昏沉沉,身上的伤口一下下如利刃戳着他的神经。
疼痛使人清醒,让他不至于倒头晕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疗伤。
他本可以不用这么狼狈,但天不遂人意,独自外出的他遇到了一群来寻仇的妖怪。
他自认倒霉,再强大也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大大小小的伤。
最后他逐个击溃,对方倒下了一半的人他才得以从中顺利逃脱。
这场打斗让他精疲力尽,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幻化成人形,妖的形态有利于他保存体力,所以他现在恢复成原形。
四条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他预感自己快撑不住了,在昏迷前必须找到一个无人且隐蔽的地方待着,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恍然间,他嗅到了柴火的味道,柴香夹杂着草药味扩散开。
这附近有户人家,家里有人生了病。
他自小耳濡目染,妖和人要减少来往,他没有要往那去的打算,搞不好还会被识别出是妖怪,引来捉妖师可就麻烦了。
他偏离了行道,避开那间房子。
可这一小小的动作牵引到了伤口,撕裂的疼痛和滑过皮肤的血液清晰地被大脑捕捉。意识的模糊让他眼前一黑,这具伤体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他往前迈出一步,眼睛一闭,不堪重负地倒在地上。
再有知觉时,白日的微光透进了眼皮,被他所感知。他没有选择先睁开眼,而是感受着身体。
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盖着清凉的草药,伤口处传来的微凉让疼痛得到舒缓,有几处开裂的伤口被纱布封住了。
各色混乱的药味一股脑冲进鼻腔,不远处燃烧的柴火噼里啪啦响。
各种信息聚集在一起告诉他,他现在在那户他当初要避开的人家里,这家人还帮他包扎了伤口。
他睁开眼睛,动了动身体。
“醒了?”一声稚嫩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黑犬的动作停了下来,幽绿的眼眸一凛,思考着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
循声望去,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孩正摸着床沿要下来,眼睛很大,却是无神的,眼里没有焦点。
是个眼盲的小孩。
他就这么注视着小孩摸着墙壁走到他面前。身上的毛发落下一只小手,怕碰到伤口,抚摸的动作很轻。
他听到他笑着说:“你怎么样,疼不疼?”
黑犬得出结论,这话的确是对他说的,只不过这小孩把他当成了狗。
还是受伤落魄无家可归的狗。
然后善心大发把他捡了回来。
他没有要回应的打算,毕竟普通的狗是不会讲话的。他活动下身体,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嗯?”瘦瘦小小的男孩感觉到他的动作,也跟着站了起来,一人一狗的高度相差很小。
“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有主人吗?应该没有吧,我没有摸到你脖子上有项圈。”
“你怎么弄成这样的,是不是有人打你。”男孩的声音和他的身形一样小,嘀嘀咕咕仿佛自言自语。
男孩靠得很近,自语间手还在轻轻摸着他略硬的毛发,也不觉得扎手,宛如在摸着自己新得的宝贝玩具,乐不思蜀地和这个“朋友”说着小话。
黑犬甩了甩尾巴,走远了点,来自陌生的、过于亲密的接触让他不自在,抖了抖身体,甩开了那只手。
然后他就看到男孩瞪大了眼睛,小嘴抿起来,一副被嫌弃的难过样。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双手往前伸,向前走几步,在碰到硬硬的毛发时用手抱住黑犬的身体,藕节般白嫩的手臂甚至还不能圈住整个躯体,小脸埋在没有伤口的地方,悄悄嗅了嗅。
现在换作黑犬瞪大了眼,与肌肤相贴的是个弱小的生命,又弱又小小一只,弱不禁风地仿佛来道风就能将他吹倒,自己顺便来一爪子就能结束他的生命,可就是这么个弱小又病秧的人类在自己嫌弃地躲开后还不依不饶地贴上来,抱住他。
对方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汤药味,手掌的温度低,自己这副病躯的体温都比这小孩高。
门外传来布鞋摩擦地面的脚步声,很慢,动作不利索,几秒种后才打开房门。
“墨儿,怎么还抱上了,这狗这么大,小心他咬你。”说话的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奶奶,一开口便是满心的操劳。
黑犬翻了个白眼,就地卧下。
岑墨顺着他的动作蹲下,手依旧放在他身上,身体同样不自觉往他身上靠,转过头对奶奶说:“没事,它不咬我。”
“诶、行,不咬你,快过来喝药。”老奶奶把手上的碗放在桌上。
岑墨起身,朝着药碗磕在桌上的脆声走去,熟练不带犹豫的步伐看起来就是个健康正常的小孩。可附近的人家都知道这是个眼盲的小孩,自六七岁开始就变成了这样。
岑墨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可自小身子骨弱,经常生病,一病起来半个月不见好。
六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高烧三天后眼睛就不大能看见了,一年后直接陷入一片黑暗。
奶奶四处寻医,交了多少诊费,熬了多少药汤也换不回这双本应灵动的眼睛。
老的身体不灵活,小的眼盲更是甚少出门见人,也是苦了这一老一小。
如今岑墨每天都要喝着药汤调理身体,永远都穿着厚实的衣服,不然会更容易生病,稍有不慎又会落下什么病根。
昨晚,岑墨半夜起夜,解决完后正想回屋睡觉,就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盲人在失去视力的情况下会把高度注意力放在其他感官上,岑墨的嗅觉和听觉灵敏异常,他不会闻错,那血腥味离家不远。
可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不敢擅自出门,遇到事毫无招架之力,更何况眼睛看不见。他叫醒了奶奶,希望她去看一眼,万一要真是个受伤的人那将他放任在外面可不好。
结果不是受伤的人,而是受伤的大狗。
大狗体型高大,长相凶恶,奶奶最开始瞧见时还吓了一跳,岑墨看不见,也不怕,乐呵呵地凑上去。
老奶奶给岑墨夹菜,瞟一眼在一边吃肉骨头的大狗:“这是狗吗,怎么没听见它叫。”要不是岑墨喜欢,自己可不会把这狗留下,眼神凶恶,像匹狼,下一秒就会吃人啃肉。
黑犬别开脸,背对着他们,专心吃肉。自己现在身受重伤,只能维持原形,想要恢复就要养精蓄锐。
天狗又名犬神,似狼似狗,掌管月蚀,是正儿八经的神兽,才不是什么普通的狗。
他和这些人类说不清楚,也没法说清楚,索性眼不见为净。
“是狗狗。”岑墨语调上扬,下意识拥护自己的“新朋友”,“它现在只是受伤了,不爱叫。”
黑犬吃完肉骨头,又趴到角落里,闭上眼睛,尾巴闲闲地晃着。
“墨儿要养它吗?”
“想养。”岑墨抿着嘴小声说,眼睛“望着”奶奶,带着希翼,一副可怜样,生怕她不同意。
“那行,墨儿给它取个名字,以后要好好照顾它。”墨儿难得提要求,奶奶自然会应许,但她心里不乐观,这狗怕是伤好了也就走了。她不敢告诉岑墨,怕他伤心,难得见他这么高兴。
她也存了心思,要是这狗没走就一直养着。这黑犬生得凶恶,跟在岑墨旁边还能吓唬人,这样就没人敢欺负岑墨了。
就算黑犬保护不了他,养在身边陪着岑墨也是好事,就不用让他孤单一人,没什么伙伴陪着玩。
整天安安静静的,奶奶怕他闷出病来,不爱和人交流,遇到事都不敢吭声。
岑墨吃完饭,小心地走去角落,黑犬卧在地上,他也跟着坐在地上,靠在他旁边,把脸埋在毛发里:“想好了,我叫岑墨,墨水的墨,墨水是黑色的,它也是黑色的,所以它叫小墨。”
黑犬:……为什么我要跟着你叫?
黑犬没有睁开眼,心里嫌弃,但耳朵诚实地动了动。
自己还没有名字,天狗一族有个规矩,要化作人形至及冠之年才能被父母冠名。自己还有几个月才能获名,结果被这小孩抢了先,还取了个这么……可爱的名字。
就算要跟着他叫,也应该叫“大墨”,自己的体型跟小没半毛钱关系。
黑犬无法反驳,从此成了“小墨”,每次岑墨叫他,听到那两字他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黑犬陪岑墨度过了他的青葱年岁,看着他一节节拔高,生成了文静清秀的少年人。
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矮小,但身体还是比较消瘦,身体始终缠绕着挥之不去的草药味。
这也是岑墨最快乐的时光,他拿起了从前抗拒的、用作探路的木棍,迈出家门,偶尔去四周或是镇上走走。
他出门都带着小墨,带着他的另一双眼睛。
奶奶说小墨晚上眼睛很亮很亮,是绿色的,肖似一匹饿狼。岑墨一点没介意,心里还高兴,亮才能看见很多东西,反正自己是看不见了,不如让小墨帮他看。
小墨长得很凶,叫得也凶,自己第一次听见他吠是在帮他赶走那些想欺负他、朝他扔石子的小孩。
很大声,很凶恶,把那些人全吓跑了。
可自己不怕,因为小墨在护着他,但自己去抱他时,小墨别别扭扭不给他抱。
有了黑犬,岑墨和奶奶的生活变得安全惬意。
他一如既往地窝在岑墨怀里,即使岑墨长大了,也还是抱不住他,这个消瘦的身体代替了他常窝着的角落,微凉的手会用最温柔的手法抚摸他的毛发。
黑犬往他身上扑,试图盖被子那样盖住他,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好让岑墨别再冷到了。
当初伤好了就应该离开,可他留了下来,出于一种不愿深究的感情,他想让岑墨过得好好的。
命运夺走了他的眼睛,夺走了他很多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上天派他来到他身边。
身上那股淡淡的药味一闻就是八年。
可上天似乎不愿眷顾这位少年,黑犬在他十八岁那年收到了家族遭袭的消息,彼时的他正在床边陪着岑墨午睡。他不得不离开那个待了八年的房子,回到真正的家族当中,去和他们一同对抗敌人。
他没法承诺,说几时回来,更不可能道别,因为他只是只“大狗”。
他能做的只有悄声离开,不去给人留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等到他回到家族,迎接他的不是亲人的笑容,而是家破人亡,惨祸不断。家园被鲜血泡红,只有诡谲的彼岸花,纤而嫰地旋展,开得鲜艳,开得可怖。
冲天的腥味交织着席卷而过的混乱妖气宣誓着这里发生着怎样一件惨案,原本熟悉亲切的同族气味被抹平得一丝不留。
熟悉的面孔被暗红糊住,底下是永远睁不开的眼睛,了无生息的大厅回响着一个人的呼吸声,空中散播的尘埃齐唱着悲歌。
他担起了所有,花了四年时间去整顿家族,当初的灭门惨案波及到的是正支家族,几个不起眼的旁支幸运地躲过一劫。可最终,那些旁支走的走散的散,天狗一族终究没落,独剩他一点血脉。
他没有家了。
仇不能不报,单凭一人,他没有短时间灭门的能力,那便一个个击破、泯灭。
血债血偿,以血洗雪。
喋血之日,月全食。血花开了遍地,猩红如脉搏蜿蜒,那条血河通向鬼魅的地狱。他坐在血泊中,贪婪地嗅着仇敌的血腥,以压下内心释然和杀戮缠绕的快感。
月亮被黑暗一点点蚕食,沙漏一般,湮灭了上天赐予人间的光芒。
黑夜吞噬,天下无光。
黑犬离开的第五年,天镜门已趋于稳定,成为这诡谲风云中能够独当一面的高塔。上门者不断,天潢贵溃、武林门派、江湖侠客、商人杀手,大都隐匿身份,用报酬以求取情报。
来客几乎没有人见过天镜门的门主,交易往来仅通过门下的下属。门主深居简出,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见过的人少之又少。
天镜门门下的人同样,能有机会接触门主的只有几个心腹。
心腹们嘴巴严,从不透露出门主的一丝一毫。可在某天,他们发现门主身边多了个男人。
向来独自一人的门主,现在身边多了个影子,形影不离。他们偶然得知门主有个相依为命的奶奶,但在很久之前就去世了,此后门主身边一直都是空落落的,也没听说有其他亲人。
他们虽然疑惑,但嘴上严、有自知之明,不该问的不会去问,适时沉默是天镜门的首要准则。
此时的岑墨依旧是个病秧子,小时留下的病根难以根除,每天要喝几副药,人更是瘦削。可就是这样一副身体,扛起了整个天镜门。
“你叫秦月明吧。”秦月明听到他这样说。
自己父母缺席的赐名在这一刻圆上了,他不再是没有名字的人。他把这三个字放嘴里嚼了几遍:“你喜欢月亮?”
他看到岑墨轻轻抿嘴笑了,那双无神的眼睛偏过来,那里装了一捧汪洋,他在里面看到了柔软皎洁的月色。
他不知道岑墨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掌管月亮,喜爱月亮,遥望月亮,在深夜里凝望明月是他做过最多的事。但岑墨不可能知道,因为他看不见。
自己可以做他的眼睛。
那双岑墨看不到的、发着幽绿光的眼睛陪他看了十几个秋。
人类会将思念寄托与月亮,还给它取了很多饱含意义的名字。
在岑墨离世往后几个年头,秦月明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轻易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为什么会为他取那样的名字。
或许是岑墨真的喜欢月亮吧,秦月明不愿再想,他坐在高塔之顶,冷风卷着他的黑色衣袍,望着一轮循环往复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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