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的主宅由三座格局森严的院落共同构建:正院雄踞中央,是孙老爷子的起居之所及祠堂所在,也是唯一允许所有旁支和各房系子孙活动栖身的区域;而东院环境清幽,为孙景神夫妇的专属居所;西院则是孙伟庭一家的宅邸。
孙玉琬大学毕业后,便独自在外租房生活,因此她鲜少在家中留宿。即便如此,东院和西院仍为她各自保留了一间独立的小院,供她随时选择入住。
东院极少有仆从被允许进入,吴管家是少数几人之一。他将孙玉琬带到东院门口便退下,让她独自进去。
东院之内,始终笼罩着一片近乎永恒的寂静。寻常能听到的,不过是风声拂过树梢、落叶飘零时的轻微声响,以及泉水潺潺的细流。
偶然间,深处还会隐隐约约传来琵琶之音,如梦似幻,为这方清净之地增添了几分脱俗的诗意。
笃!笃!笃!
“爸,是我,小琬。”
“进来。”
这间屋子在整个孙氏家族中地位非同一般,能够踏入的人数大约不过五指之数。其余族人一听自己被传唤至此,都会感到紧张与不安。
这间屋子采取开放式格局,有大半空间融入了自然景观。
孙玉琬直到上大学接触建筑专业,才真正领悟到设计与建造这般屋舍所需要的知识和审美品位是何等高超。
坐在竹椅上的男子,六十多岁,已是发须斑白,尽显岁月痕迹。他身着一袭剪裁精良的传统服饰,泰然自若地翻阅着一本烹饪书籍,神情专注而沉静。其周身自然散发着一种内敛而深沉的上位者气场,自有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不怒自威。
这才是孙家真正的主人——孙景神。
在海城人私下议论中,普遍认为孙景神一生最得意的成就,便是生了孙伟庭这位才能超群的儿子。
然而,也有不少人对此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孙伟庭能身居高位而不沾血腥,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暗中为他开山铺路、扫除了所有荆棘。
这位隐于幕后的真正掌舵人,不仅以铁腕压制了家族所有派系,更让外围的旁支小宗都噤若寒蝉,此人才是孙家真正的定海神针。
孙景神一生都低调隐逸,极少公开露面,因此这些传闻无从证实。而孙家人也守口如瓶,一丝一毫的风声都不肯泄露。
表面上看,孙家外部似乎一片安宁。然而,那群子孙却沉溺于奢靡与放荡,挥霍无度,早已丧失了所有的奋斗动力。他们活得如同寄生虫,一副认定此生都要靠孙伟庭供养的姿态。
见到女儿,孙景神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随后,他亲手斟满一杯澄澈如水的液体,若非有阵阵茶香弥漫,旁人绝难将其认作茶水。
“他又给你脸色看了?”
孙玉琬点了点头:“嗯,是。”
孙景神将书合上,平淡地说:“若嫌烦,今后便不必再去请安了。”
孙玉琬回答:“爷爷年事已高,所余时日无多,我尚能忍受。”
孙景神问:“你最近工作方面,可还顺心?”
“尚可。”
“身体状况如何?”
“无碍。”
孙景神话锋一转:“我看你近来同宋家走得很近。”
“只是与瑶希来往,仅此而已。”
如果说孙伟庭可以和父亲聊上一整天甚至半日,那么孙玉琬的谈话通常只能维持在五分钟以内。
“沈逸风回海城了。”
“我知道。”
“他不喜欢你。”
“我知道。”
“你还爱他。”
“是。”
孙景神看着女儿克制着所有情绪的面容,有问必答的疏离,心中不由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他最为烦心的,便是至此晚年,父女之间的亲密感仍长久未能建立。
当年的往事,如今忆起,恍若一场隔世的迷梦,半真半幻。然而,它终究是一把永恒刺入心头的利刃,即便再精巧地缝合掩饰,那道深深刻下的疤痕也永远无法磨灭。
“沈逸风和李绣绣要结婚了。难道你就要一直这样默默地耗下去……”
孙景神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隐晦的担忧。他不知道自己隐晦的暗示,女儿是否能够理解:不表白,不争取,永远将全部的心意系在一个人身上。
“这件事并非我没有勇气表白,而是人家根本就不喜欢我。就算掏心掏肺地去争取,在他们眼里,也只会成为死缠烂打。”
“既然无法获取他的情意,那么即便我全心全意地付出,**在他眼中,**每一个举动都会是笨拙、可笑,抑或是别有用心的。”
孙景神知道沈逸风回海城的当晚,女儿不顾安危去机场接人。得知此事时,他内心是又气又痛。
女儿大学毕业后便离家自谋生路,工作勤苦。她在外受排挤也从不回家求助,甚至甘愿为那些富家子弟跑腿打杂,从未仗着孙家家世在外人面前张扬耍威风。
“如果仅仅因为暗恋一个人就出手责罚,听来总是不妥。”
人们都说,乖孩子往往得不到疼爱。
孙玉琬:“我只想默默地爱一个人,不会做什么的。”
不会做什么,包括不表白,不跟踪,也不会主动去找对方。
孙景神:“好吧。”
孙伟庭站在屋外,听到父亲的回答,只能无奈地抬手扶额。
沈逸风的消息是他透露的,妹妹去机场接人的事也是他悄悄说的,原意是想让父亲出面,结果谈话还没到一刻钟,父亲就完全被说服了。
既然父亲允许了,那就随妹妹去吧,只要她觉得好就行。
孙伟庭刚想转身回西院,目光所及之处,远处就现出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她正匆忙地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向他奔来,身后紧紧跟着一个五六岁上下、怀抱毛绒熊的小女孩。
夫人用着她特有的、带着南方口音,语调带着不满和孩子气的指责:
“哎呀,小琬琬,你还知道回——家——家——呀?不是说忙得连呼吸都没有空嘛~小坏蛋!”
孙伟庭察觉母亲情绪激动,立刻迎上前去。他俯身抱起小女孩,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安抚:
“爸爸先带你回西院,奶奶现在想和小姑姑单独说说话。待会儿大家再来陪你玩,好不好?”
这位年逾六十,却依旧风韵犹存的夫人。
她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口音甜软而黏腻,语调中总是带着一股孩子气的不满和委屈。因此,即便是发脾气指责,也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威严和气势。
要说她未曾被岁月侵蚀,那是假的。皱纹依旧爬上了眼角,银丝隐约闪耀在鬓发间,手背上也浮现出几点淡淡的老年斑。
然而,时光似乎对她格外眷顾。它拂过她的身体,留下的是一种不染凡尘、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端庄的美。
兄妹中,孙伟庭尽得母亲美貌的真传,气质清冷疏离,高不可攀。
而妹妹,则完美地继承了父亲沉静冷峻的气质,但眼神中却流露着母亲那份含情脉脉的柔情。
孙玉琬起身搀扶母亲坐下。目光触及母亲纤细的手腕,只见那里戴着一只玉镯,那是她一周前买来送给母亲的。
“我再忙也会抽空回来看您的,今天还会住下呢。”
“真的吗?太好啦!”
听说女儿要留宿,王心语立刻喜形于色,但她的神智很快就让她察觉到,女儿只是在敷衍她。
过年时也是这样,除夕夜说留下过夜,结果大年初一早上就不见人影,打电话也不接,今天又拿这事来骗自己。
连过年都这样!除夕夜说留下过夜,结果初一早上,人家一早就跑了,打电话也不接,今天又想拿这事来骗妈咪。她才没那么笨,再上第二次当!
“你骗过妈咪一次了,妈咪这次不信你了!哼,你想怎样就怎样嘛,妈咪才懒得管你。”
王心语已经习惯了,在家里她想要什么,只要稍微使点小性子,大家必定会顺着她的意,唯独这个女儿,软硬不吃,甚至反过来把她哄得团团转。
这次可没那么容易再被骗了。她只好用老办法了——一直鼓着腮帮子生气,直到女儿妥协认输为止。
“妈,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孙玉琬的话音未落,王心语就猛地勃然大怒,扯下手镯扔在地上,重重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这回,她是真的怒火冲天了。
孙景神弯腰捡起那只完好无损的玉镯,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后从书桌上抽出手帕,细细擦拭,让它重焕光泽。
面对女儿的疑惑,他平静道:
“是假的。你妈爱动、易摔。镯子碎了无妨,划伤手才麻烦。何况是你送的,碎了她会自责。所以我做了个仿制品,不怕摔。”
说完,他将玉镯递给女儿,镯身锃亮。
“以后若要送镯子,先交予武叔。一旦被你妈戴上,就很难调换。我光是换上这只仿制品,就耗了一整夜。”
孙玉琬接过玉镯细细端详,若非父亲谟父亲点破,她断然看不出竟是仿制品。
“去哄哄你妈吧,在这个家里,她最疼的就是你。”
“好。”
为博妻子一笑,孙景神可谓是煞费苦心。他依着地势,将这座东方式大院打造成了错落有致的开放式园林,视野开阔,俨然一座完整的天然画卷。
园中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王心语的心之所向,永远是那株高大静谧的梧桐树下的秋千。寻她,只消移步至此即可。
梧桐树下,当年那少女的曼妙身姿已然蒙尘,唯有美人的身影,蚀刻在情郎心间,挥之不去。
女佣欲上前为孙玉琬换鞋入园,她仅轻轻摆手示意,便赤足径直走向梧桐树。
“妈,我来给您戴上这只手镯。”
王心语见女儿前来,便知自己已然得胜,于是收了怒气,不再端着架子。
玉镯重回她那白皙纤细的手腕,衬得越发醒目耀眼。
王心语娇嗔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问道:
“你这孩子,为什么老是往外跑?难道咱们家真的穷到养不起你吗?”
孙玉琬深知,与其解释,不如反问。她问道:“妈,您爱爸爸吗?”
“那还用问!当然爱!”
“如果爸在远方,您想不想去见他?”
“当然想!”
“想不想见到他?”
“当然想!”
“那不就得了!”孙玉琬索性躺倒在草地上,仰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
王心语也从秋千上下来,以膝为枕:“你在外奔波,事事可依你心意,唯独母亲的箴言,你需谨记。”
“行经街道,当循绿灯而行,见红灯而止,遇黄灯而缓。”
“穿越人行道时,须高举手示意,并循规蹈矩,行于指定区域。”
“见长者,必恭谨问安;遇孩童,当谦谦礼让。”
“遇不善者,当远避;见危难者,须援手相助。”
“乖巧之子方得眷爱,唯此,神佛庇佑亦将随之。”
……
凡此种种,王心语每见孙玉琬,必絮叨叮嘱,而孙玉琬亦每每颔首应诺。
孙玉琬年幼于其兄十五载。她降世之际,家中历经诸事变故,或已知,或未闻。
孙氏于海城立业至今,已历六七代。始以专营手工艺品,后才创设工厂生产电器设备。及至曾祖父一辈,孙家已然成为海城望族。
然孙老爷子年少轻狂,既沉溺玩乐,又贪恋美色,更目中无人。曾祖父忧心家业不保,恐其尽付东流。
故而,一俟孙老爷子适婚,曾祖父便为其择娶了一位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且工于经营算计的妻子,后诞下孙景神。
祖母乃一精明强干之女杰,不仅固守住夫家基业,更使其发扬光大,灿烂辉煌。然祖母亦因操劳过度,不幸染疾,殁于肺炎。
祖母辞世之年,孙景神年几何,已不可考。
原配丧期未满,孙老爷子便续娶第二任,接踵而至者,三房、四房,乃至传闻中尚有极年轻的五房。家中子嗣渐多,此时孙老爷子才幡然醒悟,纵使金山银山,终难免坐吃山空。自此,他亦逐渐收敛了贪玩好色的习性。
在孙老爷子的诸子嗣中,唯独孙景神未曾得享父爱。祖母逝后,他孤身一人,于极度困顿与匮乏中苦苦挣扎成人。
不惑之年,他投身戎马,参军入伍。
退伍归来,邂逅幼师王心语,两人相爱结为连理。数年后诞下孙伟庭,十五载后,才育有孙玉琬。
孙玉琬甫一降生,即被送回家祠。被视作野种,养育成人,不知亲生父母。亲戚口中,父亲乃阶下之囚,母亲是疯妇,兄长则生死未卜。
她自幼窝居在那间狗窝般的陋室。进食需学狗吠。若直立,必遭殴打,只得四肢匍匐爬行。
十岁那年,一英气少年破门而入,击毙两条凶犬。他纵火焚烧那间狗窝般的柴房,将她带离。
那日,她终得以一见兄长。
恍惚间,她被母亲的轻柔嗓音唤回。
“怎么哭了?”王心语温柔地用拇指拭去女儿眼角溢出的泪水。
孙玉琬未曾作答,只是以手在鼻下轻拭,试图减轻鼻尖那股酸涩之感。
片刻之后,女佣前来通报:主屋宴席已备。孙景神遂率东、西两院众人,移步前往主屋,共享团圆饭。
团圆宴已由管家安排妥当,座次分明,待孙玉琬一家抵达,各旁支亲属已悉数入座。
宴席间,孙老爷子身居首席,然环顾四周,竟无一旁系子弟敢近前共席。至于各房家眷,则严格按照辈分与房系,分设宴席,座次等级森严,泾渭分明。
孙景神气场威严,不怒自威。他无需疾言厉色,甫一现身,厅内便噤若寒蝉,无人敢大声喘气。
他冷峻的目光扫视一圈后,旋即侧身,携妻挈子,率先朝二楼祖堂迈去。
孙老爷子下午时分尚且能对他厌恶至极的两个孙辈肆意叱骂,但在此时此地,面对孙景神,他却胆怯得不敢抬眼直视,只能紧紧握着手中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孙景神率家人肃穆上香祭拜祖先牌位后,众亲属才敢默然挪步,依序而行。他们步履迟缓,神色间尽是无奈与不甘,却无一人胆敢有半分怨言。
尚在求学之时,孙玉琬便不解父亲与祖父关系不睦,却为何执意同住一处。
待其稍长,孙伟庭向她吐露隐情:祖母临终前有言,嘱咐儿子务必谨记:无论孙老爷子待他如何,为尽人子之孝,不可为不孝之子,更不可弃养。
自孙景神执掌孙家权柄后,仍恪守母亲遗训,满足了孙老爷子“三代同堂”的心愿。他每月不惜拨出巨款,豢养着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及其家眷。
孙老爷子起初尚自以为长子顾念手足情谊,方才收留诸人。谁料,他很快便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孙景神此举,竟是为了彻底断绝他卷土重来的念想。
孙景神供养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意在使其斗志尽失,彻底沦为废人。如此,便再无一人胆敢萌生对抗孙伟庭的妄念。
然而,孙景神与母亲的约定仅止于孙老爷子一息尚存之时。一旦他撒手人寰,孙景神便不必再恪守母命,届时可彻底与所有旁系血脉一刀两断,斩草除根。
待孙老爷子彻底明白儿子的深沉用心时,他已丧失了任何回天之力。他只希望自己能苟活得久一点,更希望孙景神或孙伟庭遭遇不测,早日横死,如此,那些被供养得斗志全无的儿子们,方才有机会夺回家产。
至于孙玉琬!他养了十年的小野狗能成什么气候?若非她父亲和哥哥撑腰,她不过是个废物。她若有李家或叶家小姐那般才能,倒还值得他担心。可眼下不过是个无能的废物,没有她父亲和哥哥,他随时能将她们母女俩捏死。
“爷爷,您在想什么呢?”
孙老爷子正沉浸在自己的阴暗盘算中,耳边倏然响起低沉的声音。
“你干什么?你不是已经上二楼了吗?”
孙玉琬眼底带着一丝幽暗,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随后转身离开,留下一股彻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背迅速爬升。他惊觉,这个孙女或许已洞悉了他全部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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