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爱上一个客栈老板,就在我快死的时候。
——左念的第一天。
“念念,不能待在家里吗?”说话的是左念的继母。
大门已经被左念打开了,这位弱柳扶风的中年女人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握着三双筷子,很是忧愁的问出这句话。而她的亲生父亲,正坐在餐桌的主位上看报纸,这句话也并没有打扰到他。
她没开口说话,木讷地望着手中白色的行李箱。
“妈,她喜欢去就让她去呗,又不是不给她钱。”同父异母的弟弟站在楼梯口无所谓地说。
她点了点头,最后郑重地再望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的猫,坚定地关上了门。
左念今年二十二岁,大四毕业。家里的司机老吴要送她,她婉拒了,随即打了一辆的士,朝着火车站出发。
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
“小姑娘是要去旅游吗?”司机师傅很热情,驾驶座前摆放了一张全家福,一家四口笑得很开心。
“对。”她微笑回应。
“是不是也是去那个什么……呃……云城,刚我载了几个小姑娘,也是去那,才刚毕业,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挺好的,姑娘你也刚毕业吧。”
她现在整个人透着一股淡淡的死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司机师傅竟然还聊得挺开心。
站在车站的车次滚动大屏面前,看着不停循环播放的各异的起始点和终点。
云城?
当机立断。
出发。
云城距离她的故乡大约一千七百公里,总听别人说那里四季分明,是个海滨城市,沿海的海鸥时而低飞,时而盘旋,应当会是个好归处。
今日的车次只剩T开头的特快,她买了硬座,需要坐一天一夜。
正值夏天,密闭的车厢里充斥着汗臭味和其他许多不知名的味道,她翻出了一款黑色口罩,这还是拍毕业照那天早上出门时室友塞给她的,美名其曰遮住美貌保留惊喜,毕业照上惊艳众人。
“生哥,上厕所去不?”
“小屁孩,上厕所还要人陪。”
车厢里迎面走来两个人,尽管‘小屁孩’走在前头,她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后面那位。
他很高,也很瘦,白色上衣,黑色工装裤,裸露在外面的手腕能清晰地看出青色的手筋,一头蓬松的头发非常杂乱,些许分明的发丝毫无规律地分布在眉眼上方。
她不敢仔细瞧,低头看向过道,但男人左耳闪过的一道亮光还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枚十字架样式的耳钉。
对方走过,一阵风微微晃动着她的裙摆,她使劲闭了下眼睛,风停了,裙摆也不再动。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旁边有个声音问她:“小姑娘,帮大娘换个座位?我想跟我家那口子坐一块儿。”说着指了指左念身侧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起来十分内敛,只是展露着八颗牙齿的微笑,但每一颗都好像在说:我脸皮薄,但我婆娘勇敢呐,我也喜欢我婆娘。
左念邻座的中年男人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但她在心里就是这么默默想的。
也许年轻时他们也经历过美好的爱情,会送花,会牵手,会拥抱,会说甜言蜜语,也会在对方尴尬无措的时候猛地跳出来,大声道:‘嘿,做什么呢?’
然后在下一瞬间牵住对方的手,拉着对方肆意地往前走。
她同意了,拎着手里的包走向了大娘原先的那个座位,坐下前她回头望了望。
大叔手里捧着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大娘笑着拿过徒手将其掰成了两半,把稍大些的递给了大叔。
左念眼眶有些湿润,私心觉得稍大些的那一半大娘应该留给自己。
可是,若是双方彼此已经给得足够多了,谁又会在乎那一点点的果肉呢?
谁在乎呢?
“换人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听来很熟悉,是那位‘小屁孩’。
左念闻言抬头看去,不料左眼突然掉落了一颗硕大的泪珠。
“哭了?”这回是那个左耳戴着十字架样式耳钉的男生,眉头紧皱,看起来十分不耐烦,似乎不喜欢女生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生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说着就坐在了左念对面,锤了下那位叫‘生哥’的手臂,又扯着他的白色衣服拉着坐下,“把人家小姐姐都惹哭了。”
“别动手动脚,我衣服给扯坏了。”仔细平整自己的衣服后,这位‘生哥’抬头望向左念,很认真的问:“我们不认识吧。”
她不慌不忙地擦干眼泪,摘下口罩,“抱歉,我只是刚刚眼里进沙子了,就憋了几颗眼泪冲一冲。”
这是个四人座,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右边的座位还是空着的,对面坐着刚见过的两位陌生男人。
左念摘下口罩后,小屁孩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双手撑着下巴,咧着嘴道:“小姐姐,你好漂亮。”
刚说完就被那位他亲切称呼为‘生哥’的男人拍了下后脑勺,‘啪’地一声十分具有冲击力,尽管是在火车的轰鸣声和乘客的交流声中,都显得别具一格。
“昂!你打我干嘛!”
“正经点。”男人收起无语的神情,转头浅笑道:“你好,我叫鱼佑生。”
“你好,我叫张伟,不过你可以叫我布莱克,这个名字帅气。”
“你们好,我叫左念。”
鱼佑生仍旧保持着左念对他的第一印象,温和却有距离,不羁的动作下仿佛又有一颗包容万物的心,所以她也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连张伟,不,连布莱克伸出来想要与她交握的手也没有去应和,只是很礼貌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若不是他们主动介绍自己的名字的话,她不会主动多说一句话的,他们之间仅仅存在的关系,不过是火车上的过客,浅薄到连相隔一米的距离并肩一起看日落的缘分也没有,是下了火车就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一群人。
保持距离最好。
但布莱克不是这么想的。
他活泼得有些过分,鼻梁上架着的黑色大框眼镜也没能封印住他的话痨,这一路上左念的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他给摸清楚了。
鱼佑生好似在忙,眼睛盯着手机十分专注,手指时而滑动,时而触摸,她和布莱克两人之间的单向‘问询’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反正这段对话里,他是局外人。
“你从哪来的?”
“是大学生吗?”
“大学生活好玩吗?”
……
左念架不住对方的热情,都十分耐心地回答了以上的问题,直到他问:“你有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丝毫不避讳,正要回答,斜对面的鱼佑生仿佛从沉寂的大海里苏醒过来一样,他抬头望向了她,宛若充满死气的海平面上突然冒出头的鲸鱼,水柱自下而上喷射向广袤无垠的天空,认真专注的眼睛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新奇的浅纱。
他在好奇。
她怔了一下,心一提,呼吸也跟着乱了一拍,“……没有。”
左念的回答稍显迟疑,“回答得这么为难,难道是因为毕业即分手的魔咒?”布莱克双手靠在小桌板上,俯身靠近,“来旅行疗伤?”
不出意外,他又被拍了脑袋。
“真的会傻的生哥!”
“如果有一天你的智商降为负数,那只不过是因为终于被人发现了而已,换言之,你本来就没智商。”
被怀疑了智商的人转向左念求助,“念念姐,生哥他欺负我。”
布莱克虽然戴着死板的黑框眼镜,但丝毫不影响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信任和肆意,一名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完成一项人生中最伟大之一的大型考试之后,怀揣着打破往日墨守成规的生活作息的冲劲,带着对这个世界一往无前的美好希冀,背上昔日装满书本和试卷的、可能用了许多年的背包,义无反顾地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而这段旅程,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独属于他个人的,对这个世界未知的探索。
左念提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保护他,只是眼神刚对上鱼佑生,她鼓起来的勇气就顿时歇菜了,就像是冉冉升起的孔明灯突逢一场大雨,浇灭了烛火,也斩断了羽翼。
见左念有为他说话的意思,布莱克眸子亮了起来,随后又暗了下去,“生哥,你太凶了,没发现念念姐都不跟你说话吗?”就会欺负小孩。
鱼佑生带有一些占有欲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雾,他带着疑惑问:“我凶吗?”
他问的是左念,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她连忙回:“不凶不凶。”双手摆动用来表达否定的频率十分快,“很好说话的。”
“看到没有,就你事儿多。”
“不跟你玩了。”布莱克的积极性被打蔫了,不过片刻又重新鲜活起来,“念念姐,你要去哪?这趟车的终点站?云城?”
终点?
云城?
“对。”她回得很平静。
听到肯定的回答,鱼佑生也忍不住参与到这段聊天当中,刚想开口,就被右侧的活泼小子给抢了,“我们也去那,生哥在那开客栈的,你找好住的地方了吗?要不跟我们一块儿吧,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
鱼佑生觉得,有一天他被这小子给卖了也许还被蒙在鼓里,不过,这回的提议,他没有异议。
第二日。
等站在客栈门口院子里的时候,左念都佩服自己是怎么有勇气接受两个陌生男人的相邀的?
阳光炙热得刺眼,照在人身上却又仿佛披上了一层圣光,这一点在鱼佑生身上尤其惹眼,漆黑蓬松的头发被光照得分层,金色的温柔和黑色的硬挺并存,他的眉骨很高,以至于阳光都照不进他的眼睛,所以他很立体,比雕塑课上人体模特的脸庞还具有冲击力,闪耀得让人想将他据为己有,但又总会被若隐若现的、闪着光的、有着炽烈温度的十字架耳钉所吸引。
左念的大学生活不是没有遇到像他这样相貌的人,但也许是年龄和阅历的原因,他们身上似乎并没有鱼佑生这种矛盾的气质,既让人觉得痞痞的、不着调的,但一看到他的眼睛,就那么一眼,就会被他折服,让人不得不信任他,这种信任,涌得毫无理由,却又释放得毫无芥蒂。
“生哥,伯爵怎么不在?”
这是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门前有着大约二三十平米的院子,靠墙的一侧还有一片葡萄藤架子,下方的一张摇椅偶尔被风吹得轻微晃动,连带着那边的一整个空间都变得自由而又散漫。
布莱克就在这样的院子里,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转了一圈,问出了他的问题,“睡觉去了?”
伯爵?
“在前边街头达叔那,我出去了没人照顾它,就放他那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把黄铜圈,上面琳琅满目挂着的全是钥匙,一眼扫过去至少会比这间客栈的房间数多。
哇!
包租婆——不,包租公。
布莱克瞪大了双眼,“生哥,没想到你这么有钱!”
“你说这个?”抬起手示意手上的钥匙圈,随意地挑中其中一把,打开了大门,“就这一个有用的,其他都是假的。”
左念不由得在心里腹诽,挂这么多,是为了确保除了他以外,其他人拿到这串钥匙都不能立刻开门吗?
她都不敢想象那人试了半天发现一个都不行该有多崩溃。
“进来吧,停业了几个月,灰尘比较多,需要辛苦各位打扫一下,所以……”钥匙被随意地扔到了前台的桌上,丁玲咣啷的声响在久未住人的大厅里阵阵回响,“房费就免了,可以吗?”
后面那句话是对着左念说的,而她个人表示被坑了,她这趟出来没带什么,唯独钱是够够的。
正当她考虑进退时,“生哥够仗义!”布莱克十分兴奋地把随身包裹堆到一个角落里,“我找伯爵去,等回来打扫!”说完就风一般地掠出了院门。
在这炎热的夏季,左念突然觉得自己后背凉嗖嗖的,院里的葡萄藤依旧缠绵又翠绿,在风的裹挟下左右摇摆,又在阳光的照拂下熠熠生辉。
“喝什么?”
“啊?”
左念没听清,而鱼佑生打开冰箱的手也在听到这句反问后顿住了,太久没住人,出去之前把冰箱清理了一遍后就断电了,现在什么也没有。
回过头,眉眼间都是懊恼,“没得喝了,走吧,我们也找伯爵去。”
左念手中的行李箱被他捞过,推到了一堆行李箱附近,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让他们彼此触碰,“你身上的包要放下吗?”客气又疏离地指了指她肩上的背包。
“昂,不用。”她确实还是有戒心,行李箱装的就是些衣服,而背包里可是她的身份证、充电线、纸巾、充电宝、手机,还有画本。
鱼佑生没有回应,低眉思考了会儿,又无奈地笑了笑,“等下我。”
他走到了前台的柜台前,翻遍了目之所及的所有柜台,频繁的蹲下、起身、垫脚这一系列动作,使得他的手臂冒出阵阵汗意,连带着之前蓬松的刘海都湿润了几份,偶有几根紧贴头皮,左念突然就想到了一部电影中的男主角,优渥的生活成就了他矜贵的气质,落魄的青年却又赋予了他残缺的美感。
最后他还是从冰箱里掏出了一本薄册,翻出了一张纸,那是一张合法经营资格证。
“本来是贴外面的,走之前怕潮了,就收起来了。”怕没说清楚,不放心似地,又解释道:“放心,合法的。”
左念此行并不是冲着游玩的心情来的,因此从与他们见面那一刻到现在为止,她除了客气又疏离的微笑外,几乎没透露过其他情绪,所以面前这个人觉得她高冷又事儿多是很正常的,不过人家都把合法经营资格证都拿出来了,她不捧场的话属实是不地道了。
“我知道的鱼老板,我们先去找伯爵?”她这句话说得很俏皮,之前皮笑肉不笑,现在是皮笑肉也笑,还亲切地称呼他为‘鱼老板’,应该会满意了吧。
眼前的人却是愣了愣,也许是太热了,耳尖处泛起红晕,放下簿册重新拿起钥匙圈的手显得有些局促。
“嗯。”
单音节的语气词回应里仿佛透露着些许餍足,舒展的眉头和走路的步伐让左念不禁想起了家里那只猫,每当喝饱吃足的时候就会展露这个状态,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让它流泪。
出了院门再走了十米左右到了一条长街上,两侧有些涂鸦,遍布在房屋的围墙上、脚下的下水道盖、路灯的柱身上,甚至还有残破的地面上,那是很有意思的诺亚方舟,洪水托起船帆,老鼠拉住桅杆,顶风向前。
几个月没回来,鱼佑生也觉得这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原先街道上是没有这些艺术涂鸦的,不知道是不是来旅居或旅游的哪位闲人,花了十分多的精力构建了这么一条色彩斑驳的长街。
左念始终跟在鱼佑生身后大概一个身位的距离,不远不近地亦步亦趋,他步子迈得大,尽管她腿还算长,步频也得较往常快才能跟上。
走了一段距离后,一条狗跑了过来,猛地扎到了鱼佑生的怀里,使得抱着它的人步子被撞得晃了晃。
“伯爵!”
不远处是布莱克追了过来。
伯爵原来是一条狗,很典型的边牧长相,黑白色的毛发,两只耳朵处的黑色蔓延到鼻子那块就乍然变成了纯洁的白色,左念时常觉得那是它戴了黑色的耳罩,偶尔酷酷的,更多时候是活力充沛到让人抓狂。
她并不擅长应付这种性格的狗,当然,也包括人。
“伯爵,这是念念姐姐,是我跟生哥的好朋友,你不许欺负她哦。”
布莱克太过自来熟了,左念现在有些无措,也不知道聪明的边牧有没有看出来她的不自在,反正也是一溜烟儿地就扑到了她怀里,然后她很光荣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啊!”
在场的另外两人霎时紧张了起来,布莱克死死地抱住直往左念怀里钻的伯爵,鱼佑生则是整个人蹲在了左念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减少她与地面的接触,还时不时护着她的裙子。
“伯爵!你不乖哦!”小屁孩儿一边使劲一边‘温柔’地威胁正被他勒着的边牧。
正当左念想说算了,在地上抱一会儿就抱一会儿,不用管她的时候,转角处又冒出来一个人。
“干嘛呢这。”
他就是达叔,一位戴着金丝框眼镜的街头酒吧老板。
伯爵一下子松了力气,放开左念转而跑到来人的脚下坐下,一边哈着气还一边摇曳着尾巴。
而她却猛地一下撞进了身侧人的怀里。
扑通一声。
“小心!”来人说。
晚上当她躺在房间里时候,脑子里一天的兵荒马乱才终于偃旗息鼓了下来,这一个小小空间安静的氛围顿时蔓延到了她的神经中枢,接着是心口。
她没交过男朋友,也甚少与男生亲近,所以下午那一个怀抱短暂的停留,让她对男性的身体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硬硬的,但好像也有点软,夏日的燥热也在他身上格外显现,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这种感觉,因为她是第一次,这一次仿佛触碰到了一个朦胧的边界,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
好流氓,她想。
但静谧的黑夜却容许了这种思维发散,她有些停不下来了。
“咚——咚——”
“谁啊?”有人在敲门,她问出的声音稍显沙哑。
像是迟疑了会儿,“是我,屋子里可能会有蚊子,给你拿了一盒蚊香。”
是鱼佑生。
打扫卫生累弯了腰,此刻躺下再起来简直就是一大酷刑,她磨磨蹭蹭转了个身侧躺在床上,说话的气息平顺了些,“稍等,马上。”
门开了。
鱼佑生换了一身装扮,休闲的家庭拖鞋,一身配套的晃荡宽大的黑白条纹家居服,也许是刚洗完澡,发梢要掉未掉的水滴,随着开门后空气流动迎面扑来的沐浴露的香气,是雪松?
她极力控制自己不往奇怪的方向想,压抑道:“谢谢。”
她拿到手后快速关上了房门——砰。
鱼佑生在紧闭的房门前思考了会儿,“奇怪……”,接着轻声对着门板道晚安,不等里面的人回应,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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