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胡言!”丹歌天雷一般炸回姚令喜身侧,“死到临头,还敢攀咬我家姑爷!”
“丹歌。”姚令喜幽幽吐声:“别闹,让老爷子好好说,说清楚。”
说分明,说透彻,说明白我姚令喜与楠姑娘之“死”,到底有什么牵扯,以至于章栽月这般费尽心机,娶我辱我,要置我于死地。
“可是这种事,难道不需要当面对质吗?小姐岂可听他一面之词!况且,”丹歌拧着眉头,脑子万分地转不过弯:“况且姑爷跟咱可是一家,哪有抱姑爷大腿,却跟我们势同水火的?”
“是啊。”姚令喜不咸不淡地笑:“楚老爷子,别闷不吭声了,解释吧。”
“公主殿下明鉴。”楚老爷子哆哆嗦嗦:“此事,实则是,起于我那重病垂危的侄孙女儿。”
果然如此。姚令喜缓缓合上眼睛,托着手炉,靠回椅背,“继续说。”
“小老儿今年七十有六,早知天命在上,不可违逆。”
楚老爷子额头抵在地上,一动不动,冷汗涔涔洇开:“故而无论您是抢走谢天贶,还是霸着他不放人,我们爷孙,不敢说毫无怨言,亦是知命认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只是章大人,他似乎很是放不下。”
他当然放心不下,心爱的女人命悬一线,他还要在我跟前虚与委蛇地装深情,哄骗我身边的人,真不愧是紫微星啊,属实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姚令喜轻声嗤笑,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何止是放不下,兴许心都碎了,昨儿怕是把姑娘枕头也哭湿一片吧。”
“小姐你说什么呢?”
丹歌一头雾水,可楚老爷子闻言,却是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果然,公主果然怀疑到楠姑娘身上来了!
不过丹歌姑娘似乎不明就里,而且还站在章大人那边。他深吸一口气,聚精凝神,微微抬起头,凝视姚令喜堆在鞋尖的裙幅,“殿下所言,小可着实费解。”
装,继续装。姚令喜懒得搭理,没真话听,索性就把里头的姑娘带回去遛遛,是不是楠姑娘,京城里有大把人知道。
“丹歌——”
“殿下!”楚老爷子作势四处张望一番,回过头来,又重重地叩头,带着哭腔呈辞——
“此事,本不该外传,可是殿下追问,小老儿不得不据实以报:昨日章大人前来,是为着两桩事!
头一件,是我照您的意思,去求他割爱谢天贶。章大人亲自前来答复,说是以国步艰危之故,必须立刻遣走谢氏,顾不得我家姑娘一人之死生。”
什么?
姚令喜闻言,眸子一刹大睁,清晰的思路,瞬间打了个结:
不对!
狗男人既然会为了楠姑娘对我下死手,心疼爱护到这种程度,怎么可能遣走四哥,任由她去死?
他该百般阻挠才是呀。
没理由。
说不通。
难道我猜错了,里头不是楠姑娘?
“二则是,”
略略停顿,楚老爷子作出个极其为难的神表情,声量也压低许多:“章大人说了,生死有命,虽则我家姑娘如何,与殿下并无干系,但是为了殿下您的一世安宁,为了您不受怨怪牵连,章大人他,他——”
“咕叽……”
姚令喜眼睛一瞬不瞬,咬紧下唇,默默咽了口唾沫,不太好的感觉提醒她:好像有什么可怕的话,要从那张皱巴巴没牙的嘴里,跑出来了……
“大人他,他说愿许卓儿锦绣前程,来抚慰我家姑娘的死。”楚老爷子瑟缩着身子,声音也在抖:“他允诺会为卓儿铺路,提携他入三省,最低也可着绯袍冠带。”
不、是、吧。
来、真、的?
悬在脸上的嘲弄,登时稀碎。姚令喜嘴角抽抽,脑筋又拧一个结,脸难看得要死:
狗男人怎么可能为了我,为了我?我?姚令喜?扶摊烂泥入朝,做二品大员?
不不不。
绝无可能。
“哼!撞上我家姑爷心疼小姐,祖坟冒青烟了吧你们!”丹歌哼哼唧唧,瞥了眼楚卓,“洪福泼天,也要他消受得起才行,否则被吞吃——”
“姑娘,姑娘您误会卓儿了。”
楚老爷子再开口,姚令喜一个激灵,眼珠子瞪大,耳朵直挺挺竖起来——
“我家这孽障,虽说顽劣不服管教,却是最重骨肉亲情。”楚老爷子说话越来越稳当:
“他并非无能无才,而是事亲至孝,一心伴我左右,才始终未登科场。于今章大人虽是好意,却怎能叫卓儿踩着亲堂妹的尸身性命,去独登那高位!
昨儿个我一经转述,他当场就气个半死,说‘就是死一万回,也做不出此等畜生不如的事!’,他还说——”
老爷子鬼鬼祟祟,眼珠子一转,咽了口唾沫,变得吞吞吐吐:“说‘章大人色令智昏,为了讨好娇妻,竟然拿朝堂之事当儿戏,观之不似人臣!他,他不齿为伍!’”
“等等!”丹歌寻摩出味道,当场跳了起来:“合着你们是先恨上了我家姑爷——而我们此来,正好撞枪口上?”
“小姐?”丹歌凑到她跟前,“姑爷好心办坏事,你可千万别怪他。”
“并非好心,”姚令喜一路听下来,早就想明白其中关窍,翻着白眼摇头:“是恶心。”
傻丹歌,又被骗了!
她满耳“色令智昏”、“讨好娇妻”,恨不得掐死章栽月那个狗男人!
朝廷又不是你章家的,想提携谁就提携谁?你说了算?
狗男人那么鬼精,特意跑来说那些话,岂会不清楚会激怒楚家人?他分明就是打着赔罪的幌子,生怕人家不记恨我,专程来提醒人家!
难怪楚家小少爷逮着我就撕咬,好你个章栽月,跟我玩儿阴的,连个半死不活的姑娘都要利用,生生气坏人家爷孙,做人如此厚颜无耻,就不怕出门被雷劈死?
姚令喜心知楚家人也被章栽月撺掇,此时再看他们,难免就带着同病相怜的哀悯,只想尽快平息事端:
“中书令此事做得极不厚道,不怨贵孙恼恨。”
楚老爷子恭听入耳,知道公主殿下再无半分怒气,甚至还有些惭愧,心底登时舒坦了大半,三魂七魄也从阎王殿回身归位,缓缓再一叩首,极为沉痛:“千错万错,都是孽障莽撞无知——”
“老先生勿要妄自菲薄,”姚令喜连声安慰,“血性男儿,有胆有志,后生可畏,我瞧着极好。”
“啊?”丹歌惊掉下巴,不明白风向怎么变得那么突然。
“中书令不通人情,这事儿办得属实混账,待我回去定会好生教训。”
“小姐你在说什么?姑爷他是一片好心呀?”
丹歌不明就里,姚令喜也不解释,轻挑娥眉:“老爷子请起吧。”
“谢殿下。”
楚老爷子心里石头落地,长出一口气,在自家仆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眼下,论情论理,都是他占上风。他款款落座,暗忖现状:公主听到“章大人为她所做的事”,想必心中是欢欣而又歉疚,哪里还好意思赶他们走,客套几句,胡乱打发——
“歇歇便去吧。”
清亮的声音,兀自钻入耳眼,楚老爷子轻快捋胡须的手僵在半空,直愣愣呆住。
“怎地?”姚令喜看出他错愕,微微一笑:“老先生,贵孙少不经事也就罢了,你该不会也以为你们一点错处都没有吧?无论话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中书令此举也算是鬻官,你们不上呈天听,举劾案章,算是共谋苟且哦。”
“殿下!”
“慢着!”姚令喜沉声打断,“你且坐下吧。”
“殿下明鉴,我等并未——”
“你也无须分辩。”姚令喜打断他,徐徐又道:
“此事现在说破,我心里算是有数,亦会盯着你们楚氏一门。倘若未说破,还不知今后会怎么地,毕竟来日方长,天变一时,人变一刻,中书令如此允诺终究是个念想,也是隐患。
总之今日两桩事,你们与虎守林恩怨两清,待我看看你家姑娘,便自行离去罢。”
听到此处,楚老爷子真真是咋舌瞠目,汗出如渖:公主并未被“章大人的体贴相护”所打动,而是察微知著,未雨绸缪,所谋所虑皆在朝堂,如此心性,绝非一介女流所当有!
皇后娘娘到底是如何抚养公主殿下的?那可是章大人,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啊!她怎会一丝女儿家的情愫都没有?一点都不动心?既然如此,公主又怎会掺和到平康坊纵火,加害楠姑娘一事?
章大人,您到底是怎么查到公主身上的?!
楚老爷子百思不得其解,不远处埋头施诊的商陆,则是眸光熠熠,手底越发轻快,暗想少主你实在无须担心,五小姐被人拖进狐狸窝还能保持清醒,全身而退,光这份心力,轻易就栽不了跟头!
室内的局面,转转悠悠,终于归于平静,姚令喜初心不改,转向内间,“丹歌,我们进去,把正事儿办了。”
“是。”
丹歌唤上俩侍卫,连推带举,转瞬之间,姚令喜已经来到床头。
未料就那么打眼一瞧,几个人呼吸同时一窒,各自凝固石化。
一时之间,里间外间,安静得可怕。
楚老爷子眼睁睁看他们进去,恨不能当场死过去。
宁国公主可是楠姑娘半个弟子,这一见面,不就暴露得干干净净了吗!
耳朵都竖成狗了,他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哆哆嗦嗦站起来,脚底轻飘飘软绵绵。
他畏畏缩缩挪步,心里已经把宁国公主识破楠姑娘假死,串联上梁晏行刺公主,附加楚家窝藏楠姑娘,伙同章大人报复……
啊,还想什么呢?事到如今,洗干净等死吧。
扶着门框,他万念俱灰,只觉得天旋地转,楚家祠堂里高高低低层层排布的牌位,一块块倾颓,全砸他手里,全毁了。
哪知正在这时,姚令喜不大能动的手,忽然就摘了帷帽,抓过丹歌,两人四手团在一起,四目直勾勾盯着床上女子,各自吞咽唾沫——
“我说丹歌,这姑娘——”
终于!要来了吗?楚老爷子魂飞魄散,摇摇欲坠,耳聋目盲,半条命先交代了出去!
殊不知此刻的丹歌,小心脏砰砰砰满是悸动,满心疑惑谢公子是不是瞎了眼,否则怎会忍心对这样的女子见死不救?
火辣辣地看了半晌,她实在耐不住,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神妃仙子,美人中的美人。”
“绝色中的绝色。”姚令喜不住点头,喃喃赞叹:“是挂城墙上,就能止干戈、休战事的那一撮,妺喜、妲己、褒姒、骊姬、西子、飞燕、杨妃……”
书中读过的尤物,一个个跳出来。
“世间竟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儿!我已经脑补完她祸国殃民,颠倒众生的话本子了!”丹歌兴奋得眼冒精光,直跺脚:今日来得太值当,多看一眼都算赚!
“赋圣言美人: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姚令喜饥渴难耐的小手手伸了出去,“要不扒开被子,看看身段儿?”
“先别!”丹歌已然默认美人归她关照了,眼看自家小姐一脸馋相,还拽人被子,忙探身遮拦——“这么多人在呢!”
“喔。”姚令喜挪不开眼,抓着被子也不舍得撒手,于是头也不抬地吩咐周遭:“你们都出去!”
“是!”
侍卫们躬身抱拳,刚出离几步,却听得姚令喜音量骤然低沉,阴恻恻令下:“楚老爷子,你过来!”
“啊?!”
猝不及防被点名,楚老爷子丧魂落魄的躯壳,猛地震颤欲碎,仓惶跪过去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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