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明鉴,小老儿自知死罪难逃!只求一人承担,求殿下宽宥我族人!”
“确实该死。”姚令喜冷声冷气,眸子危险地眯起来:“你说你侄孙女儿缠绵病榻,这是个什么鬼病,你给本宫老实交代!”
“这是,这是——”
这问题实在可怪!楚老爷子惶然无措,怎的殿下不问楠姑娘!问起病来了?
难道楠姑娘病容太过憔悴,殿下没认出来?真是咄咄怪事!
匆猝抬首,他一眼望到姚令喜手里,正握着楠姑娘糊成一团——筋骨俱碎的左手,真是又惊又痛心,一句话说不出,只把头朝地上猛叩!
“你磕头有什么用!什么病能把好好一双手摧残成这样?”丹歌跳起来发飙:“这姑娘当真是你楚家人?莫不是你们爷孙贪图她貌美,圈禁起来欺凌霸占吧!”
“不是!没有!绝无此事!姑娘切莫乱说!”
事出突然,走向怪异。
楚老爷子昏头胀脑,彻彻底底搞不懂状况:就楠姑娘这张脸,谁看过能忘?公主自诩楠姑娘半个弟子,怎么会人到跟前却认不出来?还作这等荒唐指摘?!
他满腹惊惧疑惑,百思无解,愣是不知该从何处辩白,除却顿首磕头,一个字憋不出来。
姚令喜看他这般表现,戴罪不招赫然是板上钉钉了,再咀嚼丹歌的话,她忽地灵光一闪,想起昨个刚听来的隐情:这姑娘,可是未婚而有孕在身的。
那便毋庸置疑,有许多说道了。
“楚老先生,”姚令喜当即决断:“这孩子,本宫扣下了,稍后,我会传京兆尹和户部郎中,亲自核查她的籍契身份,她身上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本宫亦能查个分明。”
“不行!殿下不可!”楚老爷子哭丧个脸,生生急红了眼:“万万不可!”
他一丝理智尚存,楠姑娘已经“死了”,皇上明旨追赠的正三品明惠夫人,丧仪风风光光,轰动京师,棺椁都陪葬进大长公主陵寝了,如何还能再活过来?那岂非又成了欺君之罪?要连累多少人头落地?
不成不成!章大人的安排绝对大有深意,楠姑娘绝对不可见人!他摇头如陀螺,几欲甩断脖子:“不能见官!绝不可以!”
“既无实话,您老还是闭嘴吧。”姚令喜招来侍卫:“告诉商陆,好生准备,我要将这孩子一并带走。”
“是,属下这就去告知!”
“殿下!”
楚老爷子还想再做争辩,然则姚令喜是看他一眼都嫌烦,抬抬手,示意侍卫拖出去,却未料床上的沉睡的楠姑娘,忽然转醒——
“叔公,”她气若游丝,“叔公,有什么事吗,这么吵?”
细声儿娇娇柔柔的,更惹人怜惜了。丹歌心头蓦地一软,扭头正要打个招呼,不料对上一双猩红妖异的瞳,吓得她失声惊叫,忙把姚令喜护到身后——
“什么——咦呃——这是什么啊!”
“丹歌姑娘不必惊慌。”商陆应声出现,当即为姚令喜和她解释:“血翳包睛,是风热壅盛,心火内炽,瘀血凝滞所致。”
“能不能说人话?”丹歌盯着他的脸,表示一个字没听懂。
“就是眼内出血,干结成血膜,所以看起来是一双赤瞳。当今天下,唯有少主能用弯刀入眼,剔除掉血块,治好她的眼睛。”
“把刀——插眼睛里?”丹歌背过脸遮捂双眼,结结巴巴:“谢公子也——也太神了吧!”
“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少主曾在南疆战场五年,手底下不知过了多少蛮人尸骸,故而练就了一手绝顶功夫。筋骨皮肉脏腑髓血,他闭眼睛都一清二楚,单论疡科,敢说独步古今。”
“咦呃。青天白日的,你是没话说了吗?”丹歌听得花容失色,眼前悍然浮现谢四脚踏尸山血海的模样,鸡皮疙瘩噌噌暴起,原本因为章栽月的存在而没那么可怕的谢公子,一瞬间又恐怖起来!
“眼睛能治,那手呢?”
话方出口,姚令喜登时自觉多余,四哥的能耐,哪里需要她来操心质疑?
她转而拉开丹歌,凝视仰躺的楠姑娘侧颜,“这孩子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势?”
“殿下宽心,有少主在,都能治。”商陆一句带过,似乎不想透露过多,走到楠姑娘近旁,掏出白绫将她眼睛盖住,温温柔柔地介绍:
“姑娘,来者是宁国公主殿下,还有她的随从,她们没有恶意,你莫要惊慌。”
“公主殿下。”楠姑娘低声呢喃,接着很是柔顺地问他:“商陆先生,奴要起来请安吗?”
“这个——”
商陆看向姚令喜,姚令喜斜倚靠背,右手托腮,着实有点儿看不懂现在的状况。
姑娘口称叔公,难道真是楚家人?可这孩子分明有些极不好的际遇,楚老爷子缘何缄口不言?
问题太多,一时也无从下手,不过既然命运使然,叫她撞见,就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她于是心意不改,开口便道:“请安就免了,但是你要跟我走。”
——“为什么?”
——“不行!”
楠姑娘和楚老爷子,一齐出声。
“因为本宫乐意,商陆你出去备着吧。”姚令喜挑了楠姑娘的疑问回应:“本宫瞧上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往后本宫护着你,纵有天大的冤屈,也必定为你讨回公道。”
姚令喜出言掷地有声,楚老爷子闻言则是脑中轰然,顶门心突突狂跳,一个大胆的念头,陡然升起——
公主言语之间,尽是庇护之意,对个生人尚且如此,况乎楠姑娘?又怎会牵涉到平康坊大火?
不可能!断不可能!
章大人十有**是搞错了!
继续瞒骗,恐怕是下下之策,不若据实以告,请公主倾力相帮,兴许还可换楠姑娘一线生机!
老人家心念转圜,已然是暗下决心,可还未等他做出个动作,悄悄寂寂的外间,突然泛起嘈杂,脚步声里,一道浑厚男声,拂面如风——
“小公主,我道你养病抱恙,亲去探问,没想到你跑到此间——”
金黄色的直裾,随皮靴翻飞,明绣蟒纹日月的袍子里,男人龙眉凤目,山根伏犀,合唇若莲,头束白玉螭龙双珠冠,横插点翠镶蓝宝石金簪,往屋中央一站,贵气逼人,不可直视。
他身后随从三四,排场不大,但风仪严峻,所有人都因为他的到来,垂首噤声,唯独他含笑注视姚令喜,出言打趣:“没想到,你忙着在这儿,强抢民女。”
“我哪有。”
姚令喜嘴里应付着,初看却并未认出来者是谁。
但见他四十上下的年纪,气度雍容,左侧跟着太常寺卿,右边又有谢朗伯父作陪,眉眼轮廓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好似哪个不着调的熟人面孔,气质却又是截然相反的清隽华贵。
如此神仙般的人物,认识我?还随口唤我“小公主”?
能这样称呼我的人,可没几个。
几张人脸交叠浮现,她脑中哐当炸响,猛然反应过来,饶是支棱不起身子,也赶忙俯首欠身:“妾身姚氏,见过安王殿下!”
“安王殿下?”
丹歌得闻,瞳孔大震——
苍天啊,传说中的十一皇子殿下?什么风把这尊大神吹来了!
她慌忙领众人叩拜:“拜见安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福生无量天尊!”
“拜见安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福生无量天尊!”
小小的内间,一霎跪满人,请安声震得楠姑娘被里的身子都在颤。
被唤作安王殿下的男人端端立着,轻轻抬手:“都起来吧。”
“谢殿下!”丹歌复次领衔一拜:“谢玄诚真君慈悲!”
“谢殿下!谢玄诚真君慈悲!”
众人有样学样,次第起身,一时之间,楚老爷子、商陆,哪怕丹歌,都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他们开口说话份。
“你身边的丫头,倒是养得十分机敏。”安王浅含笑意,出声舒爽熨帖:“只是此地并非建福宫,本王前来,亦不是为了传法,礼数不必冗繁。”
“呼……”恍神的姚令喜深深吸气,定住心神,“是,就依殿下所言。”
“怎地如此拘束?本王吓着你了?”
“没有。”姚令喜嗓子没来由地发紧,“皆因殿下方才说是来探视妾身,妾身涓埃之微,未曾亲见殿下威仪,不知竟能入您法眼,实乃受宠若惊。”
“我们见过,”安王老神在在,侍卫搬来圈椅也未落座,身姿傲然挺立,态度却甚是可亲,“前年孟夏,送太后娘娘仙游,你跟在皇后娘娘身后,勤慎肃恭,矜矜业业,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殿下谬赞,妾身愧不敢当。”姚令喜徐徐吁气,暗叹殿下可真是位妙人,平日里连圣上都避而不见,却因为她在太后丧仪上尽了些绵力,就将她记在心里,还屈尊降贵前来探视。
我何德何能啊!她欣喜不已,心念一闪而过,是这位安王殿下,不仅是当年唯一没有参与夺嫡的皇子,甚至最后还因为未能力劝圣上宽宥,眼睁睁看五位皇兄被斩首之后,便遁入道门,再也不问俗务。
殿下清贵,当得起渊清玉絜,若只论人品德行,他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只怕不输章栽月。
此等人物,专程为我而来。姚令喜心花怒放,欢悦不已:“您经年修行,轻易不出建福宫,妾身微末,怎敢劳您移法驾前来?”
“我来,自然不是为你。”
安王爽朗一笑,姚令喜应声傻眼。
“侧妃不日即将临盆,适逢太医署年终大考,我特地前来,是为选几个带下良医,以备她临蓐。”
“原来如此,呵呵,呵呵呵,”姚令喜窘得眼角直抽抽,还强作淡定点头:“殿下如此费心,娘娘真是好福气!妾身得见殿下,原是沾娘娘的光,不知俟后痊愈,可否手抄《清静经》百遍,为世子与娘娘供奉祈福?”
“病愈,仍需将养,强作供奉,反失其本心。”
安王打量姚令喜的苍白憔悴,轻出一口气:“我听蒙卿提起,方知你在此休养,前往探视,又闻得你冒雪来此,耳闻屋里是个女子在养病,便未曾想进来,可你闹喳喳弄一出强取豪夺,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哪像个养病的样子。”
“呃,这不是,闲不住么。”姚令喜温驯垂眸,低眉顺眼地乖巧起来。
“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安王随口吟哦,末了摇头轻笑:“你欲行善,却也该知道傲为凶德,惰为衰气,强横用事,只会招致怨怼。”
“殿下教训得是。”
“本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安王笑意里略微带宠,“抬起头来。”
“是。”姚令喜眼珠子骨碌往上,带着头和身子都摆正,极力做出个和颜悦色的样子,还笑眯眯冲楚老爷子咧嘴。
岂料楚老爷子看她笑比哭还难看,只觉得必被秋后算账,瘆得他心慌,竟一屁股跌落地上,搞得姚令喜脸都差点裂开。
“看你把人吓得。”安王甚是无奈,“就非要带走那孩子不可?”
“嗯。”姚令喜不假思索:“想带。”
“那便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安王微微侧目,“你们暂且出去,本王为你当个说客。”
“区区小事,岂敢劳动您!”
姚令喜心想我随便捆巴捆巴就能带走,想带谁带谁,哪用得着您老人家插手?只是这话不能出口,她小手摆出残影,直呼“不必不必!殿下厚爱,诚令人汗颜。”
“汗颜大可不必,本王就是宠你。”安王开口见心,毫无避讳,惊得一屋子人呆若木鸡,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还没立正妃呐!丹歌瞬间脑补一出夺妻大戏,脑子还因为不知道殿下和姑爷,小姐到底归谁最值当,一时僵持不下,急得冒烟!
姚令喜当然也是众多木鸡中的一只,回过神来的时候,安王已然在她身后,亲自推动二轮小椅朝外,给她结结实实吓坏——
素无往来的,殿下何故陡然间青眼相加?
不是,关键别当着我未来公爹的面搞事情啊您!
她心虚莫名,偷偷去瞄谢朗,瞧见他脸色疑惑又兼玩味,窘迫得只恨没地缝可钻,想辩解,又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展成这样,然而就在这时,安王俯身,低低在她耳畔轻言:
“小公主,合棺起灵之时,为太后娘娘覆身的陀罗尼经被,是你用舌尖血抄写的吧。”
什么?姚令喜大吃一惊——
那床经被不是以太子殿下之名献上的么,他如何得知?
别过脸,怯生生撞上安王看破一切的眼,她下意识抿唇回避。
“看你表情,我就知道没猜错。剥肤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燃指为灯,此皆佛子虔修,除了你这位显圣禅师的记名弟子,旁人哪舍得那般苦功。”
安王俯身就她,笑容恬淡,温润有仪:“我的母妃,就出自太后娘娘宫中,受她照拂才忝居皇贵妃之位。小公主,你的人情,本王得空,慢慢还。”
“唔。是。”姚令喜迎着他温热眸光,应声虫一般,点头。
怀抱个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人情,她仰慕暗生,只觉得安王殿下仁孝极致,颖悟绝伦,在一众皇子之中,真乃高山仰止之清流,实在好得不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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