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在身后咆哮,前方的森林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静谧。
树木的形态开始扭曲,枝干如同痉挛的肢体般伸向灰绿色的天空,厚厚的、带着天鹅绒质感的菌类覆盖了几乎所有地表,踩上去软腻无声。
空气沉重,呼吸间满是甜腻到令人头晕的腐殖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电离后的金属腥气。
这里的光线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怪异叶冠,只在某些菌类自发产生的、幽绿色的磷光映照下,才能勉强视物。寂静中,只有某种未知生物发出的、如同指甲刮擦骨片的细微声响,时断时续。
在这片仿佛拒绝一切生机的土地上,狼族战士的感知成为了队伍唯一的指南针。
他们能提前嗅到隐藏在美丽菌毯下的软腐沼泽,能察觉哪片看似无害的苔藓正在释放麻痹性的孢子粉尘,能凭借脚下微不可查的震动避开盘踞着致命共生虫群的妖艳藤蔓。
他们的存在,是这支混合队伍还能向着南方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持续深入的唯一依仗。
环境的凶险并未消融无形的壁垒。狼族战士们依旧沉默如岩石,他们用喉音和眼神传递着最简单的信息,始终与第八小队保持着一段警惕的距离。那双双在幽绿磷光下闪烁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疏离与不信任。
第八小队明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未知领域,任何内耗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们必须尝试撬动这块坚冰。
一次穿越布满滑腻地衣的峡谷时,意外发生了。一名负责侧翼警戒的年轻狼族战士,为了躲避一条突然从岩缝中弹射而出、带着电击般麻痹效果的荧光藤蔓,脚下一滑,小腿重重撞在一块边缘锐利的晶化岩石上。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灰色的毛发,伤口深可见骨。
他闷哼一声,试图用传统的止血草药按压,但鲜血依旧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苏附子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她利落地打开仅存的急救包,取出凝血喷雾和高分子缝合线。
她的靠近立刻引发了狼族战士本能的抗拒。受伤者龇出獠牙,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周围的同伴瞬间围拢,肌肉紧绷,眼神充满了原始的敌意,仿佛她手中拿着的不是医疗器械,而是某种未知的武器。
“退后!”领头的年长狼族低喝,挡在了苏附子和伤员之间,气氛骤然紧张。
“我们在救他!”周恒承上前,声音沉稳,目光越过年长狼族,投向闻讯走来的赤那,“这种伤口靠按压止不住血,一旦感染,在这种环境下意味着死亡。我们的药物能立刻止血并防止感染。”
赤那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同伴血流不止的小腿,又落在苏附子手中那些与森林格格不入的、闪着冷光的器械上。他的沉默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几息之后,他对着年长狼族极其轻微地偏了下头。
年长狼族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缓缓侧身让开,但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紧紧跟随着苏附子的每一个动作。
苏附子无视那几乎要刺穿她的视线,迅速蹲下。她先用凝血喷雾对准伤口,药雾接触创面的嘶嘶声让年轻狼族战士浑身一颤。随后,她手法精准地进行清创和缝合,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触感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却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发出痛呼。
整个过程高效、冷静,带着一种超越种族隔阂的专业。
当伤口被妥善缝合,覆盖上洁白的无菌敷料并牢牢固定后,周围紧绷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丝。
年轻狼族战士看着自己被完美处理好的伤腿,又抬眼看了看已经收拾好器械、默默退开的苏附子,眼神中的凶狠和恐惧逐渐被一种混杂着疼痛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取代。他尝试性地动了动脚趾,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呜咽的声响。
这微小的变化,如同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夜晚降临,队伍在一处相对干燥、能避开大部分诡异孢子的巨石下宿营。没有生火,寒冷和寂静吞噬着一切。
周恒承看到赤那独自立于巨石之巅,面向南方无边的黑暗,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手臂上那道为自己挡下的伤痕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浅白。周恒承沉默片刻,拿起自己的水囊,走了过去。
“伤口,没事了?”他将水囊递出。
赤那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只是漠然道:“死不了。”
周恒承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今天,承情。”他指的是赤那默许治疗的事。
赤那如同未闻,身形与岩石融为一体。
周恒承望着同一片吞噬光明的黑暗,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我知道,信任无法强求。尤其是在我们之间,隔着无法忽视的过往。”
赤那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
周恒承试图让对话深入,语气诚恳:“但我们正在用行动证明,新的时代,或许能有新的……”
“过往?”
赤那的声音骤然切断了他的话,不高,却像极地寒风瞬间冻结了空气。他猛地转身,那双在夜色中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眸子死死锁住周恒承,里面翻涌着沉淀了太久的悲怆与愤怒。
“你们人类,总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过往’,仿佛那只是史书上几行无关痛痒的注脚,是吗?”
他的声音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你们可曾听过基奈半岛狼在猎枪下的最后悲鸣?它们曾是这片土地上最雄伟的猎手,却因你们无端的恐惧和所谓的‘象征’,被追杀了三百年,直至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雪原!”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寂静的夜。
“还有纽芬兰的白狼,它们做错了什么?只因一身雪白的皮毛,就成了你们殖民者枪下的亡魂,连同它们的岛屿家园一同被毁灭!日本的山狼,在你们带来的瘟疫和屠刀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佛罗里达的黑狼,喀斯喀特的棕狼……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族群,都被你们从这颗星球的血脉中无情地抹去!”
他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如山倾覆。
“我的先祖,曾驰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狼嚎声能连接天际!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只能蜷缩在你们‘归还’的、早已支离破碎的自然碎片里!就算你们搬去了空中,留给我们的,也是一个被你们**啃噬过的、布满伤痕的世界!”
他指向自己,也指向身后所有沉默的同胞。
“这份刻入骨髓的痛!这份流淌在血脉里的恨!不是你们几次不得已的援手,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就能抵消的!”
他俯视着周恒承,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
“周恒承上校,看清现实。我们同行,是局势所迫,是‘指引者’的权衡。但这绝不代表遗忘,更不意味着宽恕。”
“人类欠下的血债,”他眼中是亘古不化的冰川,“远未偿清。”
语毕,他不再看周恒承一眼,身影融入巨石下的浓重阴影,仿佛被这片土地本身的黑暗彻底吞没。
周恒承独自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赤那的话语,比南森林夜的寒意更加刺入骨髓。他望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暗,心中一片沉重的冰凉。
信任之路,不仅要跨越猜疑的裂谷,更要填补由无数灭绝的亡魂和失去的家园所撕裂的、深不见底的时光深渊。
这条路,远比穿越这片“沉寂林海”更加漫长,更加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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