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第十天,森林将它最令人不适的一面展露无遗。
空气不再仅仅是甜腻,更掺杂了一种类似变质血液的铁锈腥气,吸入肺中带着隐约的灼烧感。树木的形态萎缩,树皮剥落,露出下面暗紫色的、仿佛溃烂的木质。地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不断缓慢蠕动的黑色菌膜,踩上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在这种环境下,连狼族战士引以为傲的嗅觉都受到了干扰,他们不得不更加依赖视觉和听觉,以及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直觉。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傍晚,他们找到了一处相对干燥的、由几块巨大苍白岩石围成的洼地作为宿营地。
这里的地面没有被那黑色菌膜完全覆盖,空气中那股铁锈味也淡了一些。经过赤那的默许,他们小心翼翼地生起了一小堆篝火,驱散着深入骨髓的湿冷和空气中无形的压力。
火焰噼啪作响,成为这片死寂森林里唯一温暖且令人安心的声音。队员们和狼族战士们各自占据着岩石的一角,沉默地吃着干粮。长时间的紧张行进让疲惫刻在每个人脸上。
打破沉默的是那个曾被苏附子救治过的年轻狼族战士,他的名字似乎叫“灰爪”。他盯着跳跃的火苗,突然用生硬但清晰的人类语言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这火,比我们生的,暖和。”
很突兀的一句话,没头没尾。但这却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狼族战士在非必要情况下,主动对人类开口,谈论与生存无关的事情。
朱明正啃着一块硬邦邦的干粮,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算不上好看、但足够直率的笑容:“那当然,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他拍了拍身边的苟槐序,“别看这小子怂,钻木取火可是一把好手。”
苟槐序本来在小心地检测水质,被朱明一拍,差点把仪器掉地上,嘟囔道:“明哥,我那叫技术,不叫怂……”
他抱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他发现有几个狼族战士正带着一种奇怪的好奇表情看着他手中的仪器。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些、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爪痕的狼族战士,目光投向周恒承一直没离身的地图,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问道:“那东西……上面的符号,真的能指路?”
周恒承抬起头,迎上对方探究的目光,平静地回答:“能。它记录了我们走过的路,也能指引我们去没去过的地方。前提是,绘制它的人没有出错。”
年长狼族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继续盯着地图,仿佛想从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里看出些什么。
这时,灰爪又看向苏附子放在手边的狙击步枪,那经过精心保养的枪身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那个……很远的爪子,”他比划着一个瞄准的动作,“能抓到……看不见的猎物?”
苏附子擦拭枪管的动作顿了顿,清冷地回应:“嗯。在它面前,距离会失去意义。”她没有过多解释,但语气里带着对自己专业的绝对自信。
灰爪和其他几个年轻狼族战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充满了对这种超乎他们理解的力量的敬畏与好奇。
一直闭目养神的赤那,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火焰。
他没有参与这些零星的对话,但也没有阻止。他的沉默,在这种带着试探性的交流氛围中,显得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
周恒承趁机将话题引向正题,他看向赤那,语气是商讨而非质问:“我们走了十天,除了“艾克”部落周围,再没发现任何大规模活动的痕迹。这不正常。”
赤那的目光从火堆移开,望向南方深沉的黑暗,声音低沉:“它们在躲。或者,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走进陷阱。”赤那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让篝火的暖意都似乎冷了几分,“最好的猎手,懂得利用猎物的恐惧和……急躁。”
这句话像冰水浇在众人心头。之前的平静,此刻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更加危险的解读。
第十一天黄昏,当森林的扭曲与恶意达到顶峰时,它们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仿佛跨过了一条无形的界线,前方豁然开朗。稀疏、枯槁的树木伫立在干裂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岩石的气息,以及一丝被阳光长期曝晒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陈旧腥气。
他们走到了森林的尽头,站在了一道撕裂大地的巨大裂谷边缘。
裂谷对面,荒凉的岩石台地如同古老的祭坛。而在那祭坛边缘,紧贴着万丈深渊,矗立着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苍白得刺眼的城堡。它的线条尖锐而冷酷,墙体光滑得如同某种生物的外骨骼,高耸的尖塔像直刺天空的惨白指骨。黑洞洞的扭曲窗户后,空无一物,只有纯粹的、拒绝一切的虚无。
在城堡周围死寂的天空中,数十只秃鹫正围绕着它,缓慢、沉默、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它们的飞行轨迹规整得如同某种黑暗仪式的组成部分。
残阳将最后的光线投射在这幅画面上,将苍白城堡和黑色剪影的秃鹫染上血色。
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那片吞噬一切的绝对死寂,以及那座仿佛自身就是死亡化身的诡异建筑,冰冷地俯瞰着这些不速之客。
所有试探性的交流,所有刚刚萌芽的缓和,在这一刻都被眼前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寒意所冻结。
他们找到了。
不是巢穴,不是村落。
而是一座矗立在世界尽头、散发着纯粹恶意的苍白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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