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
朱明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寂静的空地上炸开,他几乎要越过木桌扑过去。
就在他身体重心前移的瞬间——
一股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如同极地寒风般骤然席卷了他 。一直如同沉默雕像般矗立的狼耳灰影,动了。
他甚至没有改变环抱双臂的姿态,只是那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两道危险的竖缝,牢牢锁定了朱明。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带着猛兽锁定猎物时、即将发起致命一击前的绝对专注与警告。
朱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喉咙已经被无形的利齿扼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真空地带外围,黑压压的围观族群中也同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低沉的、来自不同喉咙的威胁性吼声、不安的蹄子刨地声、翅膀焦躁的扑棱声……汇成一股危险的暗流,那无形的界限仿佛在剧烈波动,随时可能被这股凝聚的敌意冲破。
“朱明!”
周恒承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骤然勒住了朱明即将彻底崩断的理智之弦。
他并未看向杀意森然灰影,而是猛地探出手,一只手掌如同铁钳般重重按在朱明的肩膀上。力量之大,让情绪激动、肌肉紧绷的朱明也是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沉,“咚”地一声闷响,被迫坐回了坚硬的木墩上。
周恒承的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钢针,紧紧钉在朱明因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地低声喝道,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冷静!坐下!你想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吗?!”
他的眼神里有着属于指挥官在战场上下达命令时的决绝与冷静。
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朱明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迸出的汗珠混合着之前林间的湿气,沿着鬓角滑落。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但最终,那沸腾的怒火在队长冰冷的目光和身后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下,被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
整个空地,因这瞬间的冲突与压制,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周恒承这才缓缓收回手,转向自始至终平静得可怕的“指引者”。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近乎刻板的冷静,只是眼神深处沉积的冰寒,比之前更甚。
“‘指引者’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隐瞒同样不能。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句结论性的宣判。你说他们拒绝了‘指引’,试图焚烧圣林。证据?具体过程?我们需要知道,在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他刻意强调了“无法挽回”四个字。
“指引者”平静地看着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冲突与压制,对于周恒承能如此迅速且有效地控制住濒临爆炸的局面,他那深陷的眼窝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欣赏。
他枯瘦的手指依旧不疾不徐地摩挲着那枚锈迹斑斑的齿轮,仿佛那是能让他保持绝对理性的法器。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铭记于心的古老训诫:
“他们最初,也如你们此刻一般,站在这里,言辞恳切,诉说着和平与友谊的愿景。我们,选择了给予有限的信任。”
他微微抬手,指向聚落的某个方向,“我们允许他们在聚落边缘划定区域活动,与他们分享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与清洁的水源。他们甚至……表现得比你们更‘热情’。他们帮助我们改进了取水的方式,用你们带来的工具,修复了一些我们难以处理的、坚固的石器。”
他顿了顿,目光在提到最初的和平时,流露出些许追忆和……更深的痛苦。
“我们中的许多成员,尤其是那些心思单纯的,”他的目光在外围那些保留着更多兽性特征的居民身上短暂停留,“几乎要被这种精心维持的表象所迷惑,开始相信,人类之中,或许真的存在可以沟通、可以共存的个体。”
“但,毒蛇总是在最放松的时刻露出獠牙。”
他的语气骤然降温,如同从春日溪流瞬间冻结成冰,“表象,终究是脆弱的。在一个没有月亮、星光也被浓云吞噬的夜晚,他们利用我们给予的信任,潜入了聚落的核心——那片世代滋养我们灵魂、安眠着我们祖先意志的古林禁地。”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痛恨”的情绪,“他们携带了你们人类制造的、高效的燃烧物,分散布置,意图将那片神圣之地,连同其庇护的无数生命与记忆,彻底付之一炬!”
羽翁,那位脖颈粗壮、脸颊残留羽毛的老者,喉咙里发出一声悲愤的咕噜声。
“若非羽翁的族人,继承了远祖最优秀的夜视能力,在黑暗中如同白昼,提前发现了他们鬼祟的行径和手中那不详的器物……”
“指引者”没有再说下去,但他微微握紧的、摩挲齿轮的手指,以及元老们脸上同时浮现的悲愤与后怕,已经将那未竟之语中可能发生的惨烈后果,昭示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这说不通!”苟槐序忍不住失声反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产生了致命的误会!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做!”
“误会?”枝桠上的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讥诮,她甚至灵活地在树枝上调整了一下姿势,竖瞳死死盯住苟槐序。
“当他们手中那喷吐着刺鼻气味的金属管,对准了我们存放过冬粮食的树洞,对准了那些还在襁褓中、无法移动的幼崽巢穴时,你告诉我这是误会?!”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当我们上前制止,试图问清缘由时,他们回报给我们的是什么?是毫不犹豫举起的、喷吐火舌的武器!难道要我们,要我们的孩子,伸长脖子,安静地等待被你们人类所谓的‘误会’,烧成焦炭、化为灰烬吗?!”
墨夷镇一把按住激动得还要争辩的苟槐序,他的脸色同样凝重,但声音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我们理解你们的愤怒和后怕。但是,‘指引者’,口说无凭。我们如何能完全相信,这仅仅是他们单方面的、毫无缘由的恶意?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比如,他们发现了某种……你们未曾察觉的威胁?”
“相信?”“指引者”微微歪头,那个模仿出来的、僵硬而诡异的笑容再次浮现,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相信’,人类。我们只需要你们‘明白’,并且牢牢记住——”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周恒承、朱明、墨夷镇、苟槐序,以及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附子。
“在这里,在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任何试图威胁我们族群生存的存在,无论他来自哪里,无论他披着怎样友善的外衣,无论他自称有何种理由,其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彻底‘清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镌刻在骨血里的冷酷与决绝。
“这是‘艾克’得以在此立足、延续的铁律。不容置疑,不容触碰。”
谈判桌上,一时间陷入了彻底的僵局。信任的桥梁尚未开始搭建,便似乎已被双方的猜忌、以及那已然凝固的鲜血和曾经的火焰,烧成了断壁残垣。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周恒承沉默着,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清楚地知道,在缺乏任何实质性证据的当下,执着于争论第一批小队的是非对错,只会将目前脆弱的沟通也推向毁灭。
他必须当机立断,为眼下还活着的五个人,找到一条能够继续走下去的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通向未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冷和紧张气息的空气,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去的悲剧,已然发生,无法改变。”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施如,“但我们现在站在这里,谈论的是‘现在’,是‘未来’。我们此行肩负的任务,是探查与接触,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更多的误解和冲突,而非主动寻求敌对。”
他稍微停顿,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我们愿意留下来。”
这句话,让对面的几位元老抬起了眼皮,让枝桠上的铃挑了挑眉,也让身后赤那的注视更加锐利。
“我们愿意留在你们的聚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和生活。”周恒承清晰地说出了他深思熟虑后的方案。
“作为交换,也是出于对你们族群安全的必要考虑,我们可以接受你们指派的成员……进行‘陪同’。”他再次刻意选择了这个相对中性、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词语。
“指引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如同夜枭掠过了平静的水面。“监视?”他直接点破了这个词。
“如果你们愿意这么理解。”周恒承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回避,“这是在我们双方之间,建立起哪怕一丝微弱信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目前处境下,我们能够展现出的、最大的诚意。同时......”
他话锋一转,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探究,“我们也希望能借此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艾克’,了解你们的社会,了解这个……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共同面对的新世界。”
“指引者”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头,与身后的灰影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冰蓝色的瞳孔依旧如同万载寒冰,冷漠得没有任何情绪,但他健硕的下巴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下一点,形成了一个极其轻微的颔首动作。
“指引者”的目光又扫向枝桠上的铃。铃歪着头,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舔了舔手背,然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一副“随你便,但我肯定会看好他们”的姿态。
“可以。”“指引者”最终点了点头,做出了决定,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你们可以留下。活动范围,限于聚落核心区域,以及东侧那片通往水源的溪流地带。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古林禁地及其他敏感区域。”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赤那和铃,“至于‘陪同’,以确保双方‘安全’的名义,就由赤那,以及铃,负责。”
他特意强调了“安全”二字,其含义不言自明。
“忘记介绍了,我叫施如,相信你们也看得出来我算是这里的...老大?不过我一向不怎么认为,我只是一个引导大家走向未来的人。赤那,也和你们打过交道了,不打不相识,你们人类的古话,相信你们会相处的很好。铃...这孩子比较跳脱,你们也见过。”
被点到名的两人——压迫感十足的狼耳灰影,冷着一张脸颔了颔首。而猫族少女则活泼多了,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赤那负责厘清界限,铃负责……解答疑问。”他语带双关,“希望你们能够珍惜这次机会,不要做出任何会让他们……产生‘误解’的举动。否则,后果将不再是谈话所能解决。”
这个安排充满了深意。赤那,代表着绝对的力量、纪律和不容逾越的底线,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最强的武力威慑。而铃,则代表着灵活、无孔不入的监视、情报搜集,以及用她特有的方式进行的试探和挑衅。
一份建立在刀锋之上、脆弱得如同清晨露珠的临时协议,就在这肃杀的氛围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勉强达成了。
…
接下来的几天,第八小队开始了在“艾克”聚落中一种奇特而压抑的“半自由”生活。他们仿佛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无形的玻璃缸里,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之下。
赤那和铃如同他们无法摆脱的影子,以各自的方式履行着“陪同”的职责。
赤那通常与他们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沉默得如同另一块岩石。
他或是环抱双臂,依靠在某棵巨树的阴影下,冰蓝色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扫视着他们以及周围的动静;或是悄无声息地占据着附近的制高点,无论是粗壮的枝干还是凸起的岩石,确保整个小队始终处于他的监控范围之内。
他很少说话,甚至很少移动,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精神压迫,让朱明等人感觉脖颈后面始终悬着一把冰冷的利刃,不敢有丝毫逾矩的念头。
相比之下,铃的“陪同”则更加“亲密”和令人心烦意乱。
她会突然从某个树丛后钻出来,用她那带着几分讥诮和玩味的语气,指着一种颜色鲜艳的蘑菇说:“那个,吃了会看到祖先跳舞哦,想试试吗?”
或者在他们对某座搭建奇特的树屋流露出好奇时,冷不丁地在他们头顶上方说道:“那是储藏室,里面只有过冬的干果和讨厌的甲虫,没什么好看的。”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神出鬼没。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使看不到她,她也一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她那猫科动物特有的敏锐感官,监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在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下,周恒承带领着队员,小心翼翼地在这片陌生的领地上活动,同时敏锐地观察着一切。
他们很快注意到了一个令人困惑且深思的现象。聚落中的成员,似乎存在着一种明显的、近乎阶层的分化。
绝大部分的成员,进化程度显得极不完全。
他们不仅在外形上保留着大量鲜明的动物特征——覆盖全身的浓密毛发或鳞片、禽类的爪足、反刍动物的蹄子、不断抖动的耳朵和鼻子——甚至在行为模式和生活习性上,也更多地遵循着原本的兽性本能。
周恒承看到鹿族的人即使在劳作时,也习惯性地竖起耳朵,警惕地张望四周,一有风吹草动就显得紧张不安,并且会时不时下意识地啃食身边树木的嫩皮和低矮的叶片;他看到几个熊族的人在休息时,会像真正的熊一样,笨拙地寻找树干蹭着后背,发出满足的哼唧声;夜晚,聚落中常常此起彼伏地响起并非语言的、各种兽类的低鸣、呼唤和警告性的吼声,构成一套人类无法理解的交流系统。
这些成员,构成了“艾克”庞大而坚实的基石,从事着采集、挖掘、搬运、基础警戒等最繁重、最基础的劳作。
他们的眼神往往显得质朴,甚至带着一种未被完全开化的懵懂,对于周恒承这些“外来者”,大多抱持着简单直接的畏惧或好奇。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像“指引者”施如、狼族的赤那、猫女的铃,以及少数几位他们偶尔能见到的、似乎在族群中担任协调或管理角色的个体。
他们身上保留的动物特征相对较少且集中(主要是兽耳、尾巴、特殊的瞳孔颜色、以及部分肢体末端的异化),行为举止更加接近人类的标准——行走姿态稳健,语言清晰流畅且逻辑分明,能够进行复杂的思考和决策,掌控着整个聚落的运行、资源分配和对外策略。
这种肉眼可见的差异,像一道无形却真实存在的鸿沟,横亘在聚落内部。
是“大进化”过程中随机产生的偶然差异?还是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筛选机制或进化规律?这种差异,是否影响着他们在族群中的地位和权力?
周恒承将这个重要的发现和随之而来的疑问,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敢有丝毫表露。
他们行走在这个由动物转化而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异人类文明之中,感受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混杂着浓烈好奇、根深蒂固的畏惧、以及未曾消散的敌意的目光,同时也清晰地感受着身后那两道如影随形、性质迥异的监视目光。
和平,仅仅是浮于表面的、暂时的假象。信任,更是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蛛网,一触即碎。
他们必须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在努力获取情报、寻找可能的合作契机的同时,也要时刻警惕,不要触碰到那根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名为“威胁”的红色底线。
真相隐藏在迷雾之后,出路尚在未定之天。而他们能做的,只有观察,等待,以及在这脆弱的平衡中,寻找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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